一色一色
正如许听澜所说,因为有天龙设下的这些禁制,所以他也是近日才知道这些事。在此之前,他只知道,自己是天龙的转世,下界仅是为了处置魂石一事。
一直到他遇到了一个人。
“记得冥灵仙翁吗?”许听澜问。
莫子占还未从狐大仙那些事里走出来,此刻的反应有些慢,怔怔看了许听澜一会儿,才迷茫地应道:“什么?”
隔了一阵,他才堪堪反应过来:“想起来了,师尊下棋没下过那位。”
“对,是他。”许听澜没理会莫子占话里的夹枪带炮,继续道,“其实我与他原本也不过只有一面之缘。所以当初冥灵仙翁来信,说感觉自己寿元将尽,想在临终前我对弈。”
当时是道昌一千二百八十年,正好是莫子占出生那一年。
冥灵仙翁爱棋如命这事是人尽皆知的,所以许听澜当时也并未怀疑过多,想着自己闲来无事,便去了。
“最后我输了他半棋,他留下‘烧尾’一局,与我说,我之所以会输那半棋,是因为看得太清,又太早想透。”许听澜缓缓道。
莫子占这会儿倒是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说这莫名其妙被半生不熟的人叫出去教训一通,也就许听澜能这么好脾气不生气,这要是换成他,哪里能管得上什么道法不道法的,先把那老头教训一通再说。
结果又听见许听澜接着说:“在此局结束后,他将‘五太珠’送予我。”
原来是送礼物了,那可以不教训。
莫子占心思跑偏着,忽然间又反应了过来,视线正好对向了许听澜。
有些事,许听澜可以不和魏老说,但不能不与莫子占说,先前情况紧急,一直没能抽出个时间来和他仔细谈谈,现在说倒是正好。
“好奇过我为什么能回来吗?”他问。
好奇肯定是好奇的。
可莫子占这人就是这样,很多事情喜欢自己去琢磨,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去开口问太多的。
从过往的许多事来看,最根本的原因必定是许听澜那非比寻常的前世。
还有因为那宇宙铃,以及那冥灵仙翁所送的五太珠。
许听澜道:“刚开始还有些不明所以,但我现在知道了,当时与我下棋的是冥灵仙翁没错,但后续与我说那些话,却并不是他。”
“那是谁?”莫子占听得入神,手上倒是不肯停下动作,胡乱揪起许听澜的发,也分了一缕到自己手心。
但他没有许听澜那么安生,头发在他手里又是搓又是卷的,要不是因为动作不方便,许听澜都要怀疑这人得现场给他编上辫子。
许听澜看了他作乱的手一眼,终究还是没能阻止,只是继续说道:“应当是天龙的好友。”
相比起来,就像狐大仙总要比莫子占乖上许多一样,天龙也原没有像许听澜那般疏冷,至少祂还是有几个朋友的。
神明要下界,本来就不是说下就能下的,更何况天幕已然封锁。
但那也不是全无办法,比如说可以像天龙一样放弃神位,转世下凡的,也可以像暂留在冥灵仙翁体内的那位一样,借灵现世,起码能与凡间的友人说上一两句话。
当时的许听澜已然没有任何亲近的人,更没有特别喜欢做的事。常做身外客,倚听波澜起,得知世间百态,通明人生冷暖,摆脱人世间一切浮躁与诱惑,心如止水,无牵无挂[1]。
他觉得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偏偏天龙那好友看不过眼了,又他是知道狐大仙的事的,不忍心看他们真就错过了,所以特地走这样一遭。
只是神不可擅动私心,擅行私事,否则终将会酿就祸患。
受到了因果的限制,许多话不能说得太过清楚,所以哪怕是假借冥灵仙翁之口,那好友与许听澜说的,也还是一堆含糊话。
“在把五太珠交于我后,他与我说,你一心向着死路去,可有想过,这世上姹紫嫣红满园春,或许会有一色,来惊扰你这明净心?”许听澜回忆道。
莫子占愣愣地问:“哪一色?”
“平生空茫唯一红。”
许听澜虽与冥灵仙翁没有过多的交集,却破天荒地把他说的话,给记了下来,或许是带上了一些暗藏着的期待,想看看冥灵仙翁口中那一色,究竟何时会出现,又是否真的能惊扰到他。
可是往后十余年,他身边又沉入了一篇静无波澜的寻常中,所以冥灵仙翁那一事又被许听澜给淡忘了。
直到偶然遇见了莫子占,直到……忽然有一日,许听澜坐于窗侧,见莫子占抱着桃木剑立于小院中,板正地练习起他教导的「剑方」,长袖在藏岁小筑的远山白茫中翩飞,颜色明艳得连当时的他也能辨析出一点梅红来。
手中书卷不知从何时起再没翻到下一页。
直到莫子占行至窗边,扶着木框探身进屋,浅笑含春意,皆显于言表,话中更是得意与放肆,他说:“师尊,你偷看我。”
“嗯。”
随着一声落地,恍若石子落湖,惊起浪涛。许听澜才意识到,雪中梅子色,能抵百岁寒。
三千日,于凡人而言是沧海,于修者而言仅是一粟。
每日研习玄法,安神入定,令他不觉时光飞逝。弹指间,许听澜已经独自一人度过了许多个三千日,却都是那般意义全无。
唯独莫子占在他身边的那三千日,被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意义。
那些难以言说的心绪,宛若微小,而不容忽视的一滴红墨,污了满池清水。
只是,当时他的这些思绪受到了许多束缚,所以许听澜第一时间,想的是如何才能摒弃掉自己的这份杂念。
这要是换成以前,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从前他能心静,是因为他确实发自心底地觉得一切皆与他无关,故而能得自然,可抑本心而求无情,本就不自然。
如此一来,就更谈不上什么无情不无情的了。
再之后,就是莫子占的那一场大醉。
其实当时许听澜要推开莫子占,不是一件困难的事,甚至可以算得上轻而易举。
然而当莫子占嘀咕着一些乱七八糟的话,迷迷糊糊地凑上来时,许听澜却感觉自己那一刻被施下了定身的术法,没办法如愿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