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具宁是变速跑的好手,于是加快步伐,追了上去,与他并排。危从安道:“边明来了。在后面。”
戚具宁道:“是啊。他总能找到我。没事,不用管他。他比我们都跑得快。”
他加快速度,超过了危从安,先跑上了被清晨薄雾笼罩着的布鲁克林大桥。
没有跑出一百米他就停了下来,蹲下去,好奇地看着什么。
“看什么呢。”
跟上来的危从安也停了下来,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才发觉他是对系着各种乱七八糟玩意儿的栏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曾经一度布鲁克林大桥行人径的栏杆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锁。
全世界都一样。有个水池就要扔硬币,有座桥就要系情侣锁。
虽然纽约警方在桥上张贴了各种警告标志,增派了巡桥的人手,定期会清理一批锁以减轻大桥压力,但仍然阻止不了行人或游客偷偷地为自己的情感做一次见证,更有人开始将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系在围栏乃至于缆索上——布条,耳机,垃圾袋,内衣,甚至于计生用品。
全世界都一样。越是被告知不可为,有危险,越要去反抗,去挑战。
蹲着的戚具宁擡起头来,指着栏杆对危从安笑:“喂,咱们也挂一个。”
危从安压根儿不想理他,一甩头就继续往前跑了。
戚具宁对着他的背影大喊:“怎么,友情就不能锁死吗。你太狭隘了。”
一时找不到趁手的物件,戚具宁脱了鞋,笑着把左脚的袜子系上去打了个死结。
他做好这一切后,危从安已经跑进雾中,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他赶紧穿好鞋,站起身,甩开腿,跟了上去。
“喂,等等我。还要跑多久啊!”
危从安的声音远远地从清晨的薄雾中传来。
“下桥就到了!”
“我回酒店了。”现在的戚具宁站起来,双手插袋,“明天早上六点四十五。你知道在哪里找我。”
他很快地转身走开,只留下一个潇洒中又带点萧索的背影。
而危从安在长椅上,端坐成一座雕像。
没一会儿,一名戴着鸭舌帽,穿着呢大衣,其貌不扬的华裔男人默默地走过;在危从安的面前他迟疑着,暂停了脚步。
是边明。
衣领竖起挡着风;边明侧头看了脸色肃然的危从安一眼,但最终什么也没说,更深地将那张毫无记忆点的脸埋在竖起的衣领里,继续向前走去。
他看起来是在沿着河岸散步,但其实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戚具宁;两人一前一后,既亲且疏的背影,渐渐远去。
危从安仍然坐在那里。
他和贺美娜在邦克山纪念碑上还没有下去之前,后者突然很认真地看着他:“危从安啊,其实我刚才就想问了——”
他的心无缘无故地就漏了一拍。
她想问什么?
“你看,地板上这个被金属网遮住的,可以直通地面的圆洞,到底是干什么的呀?”她以手指着她不明白的地方——从那个被金属网格覆盖着的圆洞可以一直看到碑底,他们开始登碑的地方。
“这以前是电梯槽。可以快速地将军需物质送到碑顶。”
她点点头:“原来如此。这样我就都明白了。谢谢啦。”
时间快到了。他也要快速地把她送回戚具宁身边了。
她正准备下第一级台阶时,他拍了拍她的肩膀:“等一下。”
她转身,不明就里:“怎么了。”
是啊,他怎么了。
危从安眼睛看着别处,叹了一口气:“机会难得,我还是教一教你怎么拍照吧。”
“你?”她看着他,眼睛里全是不可思议,“教我拍照?”
听起来怎么怪怪的。
他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我听说如果要拍出很自然的照片,可以用手比划数字。从1比划到10,这样会生动一些。”
她好像某一次浏览网页的时候也看见过这个说法,于是点头表示赞同:“你说的有道理。”
他拿出手机:“那你站到窗边去,试一试。”
贺美娜迟疑了一下,乖乖地走回窗边;大自然有着最好的滤镜,傍晚温柔的光线,映得她一双眼睛愈发黑白分明,一张脸愈发白里透红,整个人散发着一层楚楚动人的光泽。
她迟疑地伸出一根纤细的食指放在面颊边,比了个一。
停了一会儿她又加上一根中指,成了胜利的手势:“……可你不是说比V已经过时了吗。”
他看着手机屏幕,低声道:“继续。”
她不太自然地圈起拇指食指,其余三指竖起,成了OK的手势;然后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在自己额头上弹了一下。
“为什么弹自己。”
“觉得自己好傻。”她说,“想把自己弹清醒一点。”
他抿着嘴笑;然后是四;五;六她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做到七的时候她已经憋不住笑;再比了个八,托着下巴,她终于笑得不能自已,弯下腰去。
“不来了不来了。这不是我的风格;你肯定是在捉弄我。”
从一到八,已经够了。
他们一前一后走下去,她突然停住,差点撞到身后的危从安。
危从安揉了揉鼻子:“怎么突然停下来。”
“刚才拍的一定要删掉。”
“知道了。”
走了几级台阶,她又停住,转过身来看着他。
“危从安。我们现在也是好朋友了,对不对。”
他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她将他的笑当做默认,高兴地转过身去,继续往下走。
不删她又能拿他怎么办。
不想和她做好朋友她又能拿他怎么办。
这组照片他没有发给戚具宁,没有发给贺美娜,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把她和一到八的数字放在一个很隐秘的,没有联网的文件夹里,今后每年帮他倒数。
谁叫他运气不好,谦让了一次,让戚具宁先抽中了方块三。
他只想留下一点专属他一个人的回忆。
第二天早上,布鲁克林大桥下一个小小的街头公园。
戚具宁穿一件荧光黄的短羽绒服,坐在篮球场旁的看台上,埋着头摆弄手机。
他脚边停着一只篮球。远远看上去就像个刚上中学的少年,正在等同学来一起打球。
那时候的危从安和戚具宁就一直跑到了这里。公园里有数块篮球场地,虽然还很早,但已经有人在打球了。
其中有个高壮的华裔少年在靠近看台的场地上,一人一球练着扣篮——他一次又一次地高高跃起,将篮球扣进篮框,砰砰作响。
“你在这里等着。”
危从安走过去喊了那少年一声,他本来整个人吊在篮筐上,听见有人喊他,一跃而下,一脸笑容地迎上来和危从安击掌拥抱。危从安对他说了几句话,他看了看站在稍远处的戚具宁,点点头,又走到另一边场地去和那边正在打球的几个青年交涉。
华裔少年本来就在这个街区长大,和这些少年从小认识,密谈了几句之后,他们朝戚具宁和危从安看过来,彼此颔首示意。
危从安对戚具宁道:“等会跟他们打。我们先热热身。”
戚具宁一边热身,一边观察着场中正在打球的少年。他们虽然身体素质很好,但打得很随意,并没有什么章法,不像是受过系统训练的样子:“和我们的打法不太一样。不过我们两个联手,再加上刚才那个能扣篮的小朋友,应该可以拿下。”
危从安失笑:“你这样觉得?”
“这附近有两所公立高中。学生经常来这个公园打球。”他朝另一边的看台擡了擡下巴,那里稀稀落落地坐着数十个戴着棒球帽的中年男人,“你看那边坐着的,都是纽约各个大学校队的球探。”
戚具宁一挑眉:“这可不好。万一看中了我们怎么办。我是去打NBA啊还是回家继承万象好呢。”
危从安懒得说他做梦了,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一会儿热身完毕,两人换上篮球鞋,下场。
他们也不过二十出头而已,跑完差不多八英里还可以打一场3V3。危从安控球比戚具宁好一些,持球运球传球都很老练,就好像球上有一根线黏在他手上一般,别人很难抢得走,所以总是打控球后卫的位置;戚具宁投球准头好,上篮,投篮,中投,尤其三分球,他站在三分线外,轻轻松松地跳起,手一勾,就能将球投进篮框,所以打小前锋。而那个和危从安认识的华裔少年就充当中锋了。
答应了华裔少年要和他们打一场的几个小兄弟看他们这两张陌生面孔,白白净净,英语流利,料想是装腔作势,便不太看得起,只当是和他们闹着玩玩罢了,一开始根本没认真对待。没想到这两个斯文人打起球来却凶猛无比,而且配合默契——危从安一持球就在戚具宁的掩护下直接突破防卫进入内线,一个急停跃起投篮,拿下两分;紧接着对方发球他也利落截断,一个长传把球交到戚具宁手上;戚具宁朝外带球,在三分线外转身跃起,轻松一投,又是三分。
那些小兄弟被他们行云流水的这一套给镇住了,再不敢大意,拿出十分精神来认真对待。
然后戚具宁和危从安就被完全地打垮了。
他们在中学的时候也算是打得很不错了;大学时虽然加入了皮划艇队,但也没忘了偶尔练一练。要知道戚黛专门请过专业教练来教过他们两个——只要是戚具宁和危从安想学的东西,她总是给予最大支持——但是他们两个就是打不赢这些街头公园随便找的野球少年。他们每个人只有两只手,而对手似乎各个都是三头六臂;尤其其中有一个少年,身高可能刚过一米七,整场球戚具宁都只能看到他的头顶,极其灵活地穿梭来去;结果有一次他上篮时,这个小家伙突然弹起来,拍走了他手上的篮球。
被他盖了帽,一米八五的戚具宁整个人都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他错愕地去看那小弹簧穿的球鞋——不过是一双极其普通的耐克而已。
虽然华裔少年打得不错,扣了好几个篮,仍然没有能够力挽狂澜;结果当然是输了,而且输得很难看。
不过也有意外之喜,他们输了比赛赢了敬意。对方很惊讶,赛后聊天时,言语中也颇有欣赏之意——处于劣势却一直很顽强,难得是默契一直在线,不急不躁。
于是约了第二天同一时间继续打。
“我们策略不对。”边明开车送他们回去的路上,戚具宁和危从安商量战术,“应该这样……这样……一定能赢。”
“还有那个小朋友,配合上太不行了。”
过一会儿他又找到另外一个原因。
“不该把袜子脱了。我的脚起泡了。”
他脱了鞋子给危从安看,果然大拇指旁有一个硬币大小的血泡。
“那明天还打吗。”
“当然!”
虽然输了,但是两个人兴致很昂扬,毕竟见识到了真正的高手,学到不少东西。回去后危从安洗了个澡就去上班了,而戚具宁由边明处理了脚伤,拿上相机出门逛去了。
边明照例是跟着的,不过并不在他眼前晃悠;到了晚上戚具宁对危从安说了一声不回家,自去外面眠花宿柳。
危从安也懒得问他是不是昨天那个。他本来就喜欢独居,乐得他们两个都不住进来。
第二天戚具宁又是早上同一个时间点回来了。他们再跑去那个公园,还是那个华裔少年在等他们;这次他们没有分后卫前锋,一有机会就拼命进攻,同时也没忘了给队友打配合,昨天一直自顾自的华裔少年也开始给他们喂球——结束时分数比昨天好看一点,但还是不出意外地输了。
你进步,人家也会进步。你改变,人家也会改变。
这一次回去的路上戚具宁有点沉默,危从安和他说话,他也在走神。回去后危从安照例是洗澡上班,而戚具宁坐在沙发上思考了一会儿,还是拿上相机出门了。
晚上他还是没回来。
第三天依然重复前两天的日常;就这样被全面碾压了一个星期,戚具宁也差不多逛完了整个下城区。
这天他告诉危从安自己不外宿了:“晚上吃什么?来点中餐。”
“行。”
危从安下班带回来唐人街的外卖;两人坐在厨房里吃晚饭。
“明天还打吗。”
戚具宁戳着菜里的虾仁。
“不打了。”
“要不要去洛克公园试试。”
“不去了不去了。”戚具宁摆手,“这样不行。就算打一个月,一年,也赢不了。我认输。”
“对。确实打不赢。”危从安垂着眼帘,夹着外卖盒里的炒面,慢悠悠地说,“只有你自己试过了,才能告诉自己做不做得到。做得到就尽量做到最好;实在做不到就坦然接受。”
“你有很多能做到的事情,但这一次你亲自品尝失败的滋味,亲口说出赢不了这三个字。这很重要。”
“至于其他人——说你好,说你不好,都是废话。”
原来他是用这一个星期的比赛来磨砺他的性子,叫他不要把蒋毅的精神控制放在心上。
戚具宁点一点头,深以为然。
“我明天回格陵。”
“我送你。”
“对了,和我们打球的那个小朋友叫什么。”
“J.L.”
“以他的身体素质,爆发力和弹跳力,不打职业联赛可惜了。”
“你眼光不错。他接受专业训练已经有六年,现在在NYU读一年级,是校队的主力,年中会参加选秀。对了,今天不是拍了合照吗?我发给你。”危从安放下筷子去拿手机,“TNT每年也会与球队合作,赞助三到四名新秀。我很看好他。”
戚具宁恍然大悟:“所以你才找他来和我们一起打球。”
“不仅仅如此。他是个独行侠的性子。”发完合照,危从安放下手机,抱着胸,对戚具宁笑了一笑,“他很需要知道合作的重要性。”
戚具宁想了想这一个星期以来那华裔少年打球风格的转变,果然察觉出了一些有趣之处,笑着指向危从安:“好,好,好你个危从安。你这是一箭双雕啊。”
不是不得意;危从安抿嘴一笑,重新拿起筷子。
“吃饭。”
第二天是个周末,危从安开车送戚具宁去机场。
边明自己开辆车在后面跟着。
副驾驶上的戚具宁将手肘支在车窗上,托着腮,看着窗外;他突然转过头来问危从安:“你去过格陵的西城区吗。”
“嗯?可能路过一两次。没什么印象。”
“我这几天好好地逛了逛下城区,尤其是富尔顿街。我也去了区立图书馆看了些资料。我觉得下城的发展轨迹有点像格陵的西城。”
危从安皱眉道:“哪里像了?”
原本是金融中心的下城区曾因为恐袭事件一蹶不振,一些大的企业对这里失去信心,纷纷迁走,导致整个区经济急剧下滑;后来纽约市政府重建了社区与公共设施,制定了多元化的振兴策略,慢慢地又让下城重新成为了世界金融之巅。
而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西城区因为有纺织,冶金,能源三大行业,曾是整个格陵的经济支柱。但随着产业转型,这三个行业全部衰败了,数次破产重组也救不了它们。现在整个西城与格陵比起来,简直落后了二十年。
“这种蓬勃到衰败,再到振兴的轨迹完全可以在西城复制——也许我们可以参考下城区的成功经验,对西城进行改造。”
听他这么一说,开着车的危从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据我所知,整个西城原有的三家大厂都自成一个小世界。住宅用地,商业办公用地,公益事业用地混合在一起,这一点确实与下城很相似——开发起来会很困难,但是也有挑战性。”
果然还是他最懂他。戚具宁高兴地一拍危从安的肩膀:“我和你想的一样!混合用地非常适合做综合体不是吗!”
“开车呢,别乱碰。什么综合体?商场?医院?学校?住宅?如何设计?如何分配?你得有个具体的计划。”
“我现在只有个很初步的概念。可能还要多做几个项目才能搞清楚要怎么开展。但这个概念绝对大有可为。”他兴奋地看着危从安,“会需要很大一笔资金。到时候算上你。”
危从安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的道路,嘴角微微上扬:“西城改造会是一个很大的项目。一定会由格陵政府牵头。真的能和TNT合作吗。”
“当然。”戚具宁道,“到时候至少万象是我说了算。”
危从安终于忍不住笑了。
“戚总。一步一步来!”
“唉!你都不知道我这几天一个人跑了多少路。身体倒不累。就是心累。”戚具宁往后一靠,叹息,“如果能有个女孩子陪着我一起到处跑就好了。”
一语成谶。
他后来真的找到一个和他一起在西城到处调研的女孩子。
只不过运气不好,那就是他第一次就抽中却嫌弃的方块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