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傻,祖宗祠堂是能睡觉的吗?”他揽住她肩头,将她带向自己。
祠堂立柱旁有木椅,他坐上去,把她抱在腿上。
“都是睁眼在这守着的,基本上是跪着,每次来都是有心事,跪着比较清醒。”
“跪着……”云挽眼里露出担忧,“膝盖不疼吗?”
他笑,声音很闷:“偶尔也坐地上,不疼了再继续跪。”
云挽垂下眼睫。
他笑声渐渐消散,安静下来,眼底带着少有的落寞:“我小时候倒是经常跪祠堂的,因为非常野,性格也不好管教。”
云挽擡头看他。
“就很偏执,我也不知道,我这种性格是怎么养成的,好像很小就一直这样了。做什么都喜欢去争,去抢,不太服输,总想要高人一等,永远做最好的那一个。”
想要成功,却又想挣脱陆家的枷锁。因此,他拧巴又矛盾。
华越创立之初,并不容易。
腹背受敌,那时候尝过多少心酸苦楚,恐怕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也见过最黑暗,最肮脏的地带,明明不喜欢,却眼睁睁看着自己,越陷越深。
所以他偏执,刚硬,有很强的控制欲,他这辈子最恨的事,是有人背叛他,对别人筑起的心防,也一贯坚硬。
好像只有那些认识很久的人,才可以接近他,靠近他。
才可以看到最本真的他。
譬如李潇,譬如陈家月。
这些从年少时就交情匪浅的人,他总是更容易对他们敞开心扉。
他说:“你知道吗,很早我就明白,有些位置,只要有一两个人,其实就够了。谁真的需要那么多朋友吗?朋友一多,被背叛的几率就会越大,我不想。已经有人在这个位置,他不触怒我,我就不会容许旁人顶下来。”
他叹了口气,摸摸她脸颊:“就像最初结婚的时候,我就说过,和你结婚开始,我就不会再想要离婚,这个位置有了你,我就从没想过再有第二个人……满满,我会不习惯的。”
他并不是毫无感知,那时候察觉到穆丝遥两边讨好的心思,他看她,只觉无比可笑。
哪怕他和云挽结婚,与其说是相爱,不如说是正好需要。
陆益年那几年,疯狂想给他选个未婚妻。他也知道陆益年是怎么想的,无非是利益联姻,以便更好地控制他。
可他不愿。
母亲过世,他已经很少再回陆家老宅,除了每逢年节,他要去看爷爷。
那年除夕回家,他看见袁姿也在。
陆益年要把她扶正。
他和陆益年大吵一架:“对,你并不关心我怎么想,你也不关心我在做什么,究竟在过什么日子,我对你来说是什么呢?你控制的工具,一个试验品。我妈的忌日你还记得吗?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吗?你都忘了。我妈死的时候,家里只有我一个赶回来,那个时候你在哪里?你在这个女人床上。”
陆益年大吼:“混账!”
陆承风笑了:“我混账,我再混账能有你万分之一吗?我妈生病你都没回来看看,你拿着我妈的钱在外面养别的女人的儿子,你说我混账,你有廉耻心吗?”
陆益年冷笑:“廉耻心,廉耻心重要吗?能帮你做什么事?你再怎么看不上我,看不上陆家,身上不还流着陆家的血吗?”
这次陆承风沉默了很久。
他低笑:“是啊,所以我的报应来了。”
“你喜闻乐见吧,很多时候,其实我并不想承认我是你儿子,你是我父亲,我真的痛恨和你有血缘关系……你知不知道我多恨你,我都想把自己的血割掉放完一了百了。”
“可我那么厌恶你,更怕的却是,我会不会成为你。”
“陆益年,为什么我生下来就要被你恶心?”
他当时的确做了错事,最大的错,大概是那年同意娶云挽。因为最初他对她,是真的没有太多感情。
他知道她是个很好的人,他知道。
他的妻子家境不好,可是温柔又善良,很会照顾人。
他有时候看她帮朋友做事,总说她愚笨,可是谁不想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没有算计,没有计较,不管提出什么要求,她都会默默满足。
他嘴上不好听,心里不知道多羡慕。
他大闹陆家祠堂,放狠话:“只要我在一天,你就永远别想让她进陆家的门。”
乱糟糟,丑态毕现。
那个除夕夜,他竟然发现自己无处可去。一个孤家寡人,他有瞬间竟然也会觉得自己可怜。
陆承风想笑。
然而到最后,脑海里浮起的,竟然是那抹纤细的影子。
“我那晚陪你,没有和你说过,那是我母亲死后那么多年,我过得唯一一个还算安稳的新年。”
“是唯一一次。”
清晨之后,他就得回去处理陆家的事情。
那年大年初一,他和她说再见,独自一人回了陆家。
他要分家。
可显然陆益年不会同意。不仅如此,陆承风的爷爷陆修贤起码就不会答应。
陆修贤观念传统,陆承风膝下无子,他绝不可能这个时候分家,把家里一部分产业交出去。
他们再度爆发争吵。
后来各退一步。
陆修贤对陆益年说:“这些年你背着我做的事,我不说,不代表我不知情,你要是想在外面玩女人,我不说你,但是你要想带着那女人和野种登堂入室,我告诉你,这个梦你做都不要做。”
陆益年目眦欲裂:“爸!”
陆修贤侧过身:“你不用再提,这件事没有转圜的余地。”
陆益年气得发疯,转而威胁自己儿子:“你现在满意了?可是我警告你,你再如何能说动你爷爷,你妈那一份资产,始终还是在我手里。你一意孤行,我也就只有交给你弟弟。”
“我没有弟弟。”
“可现在有了。”陆益年冷声,“我看东仔做事,也不会比你差到哪去。”
“华越崭露头角,也不算站稳脚跟,你尚且泥菩萨过江。我要把滨海造船项目给东仔,你拿什么争?拿什么保?”
父子俩对视,那一眼都如同在看仇敌。
陆益年冷冰冰:“我早提醒过你了,别想着脱离我的手掌心,也别想着高飞。你安安分分继承家里的事业,怎么会有后面这么多事?你母亲和外公的造船厂,现在不就是你的了吗?”
“是谁让它们落到旁人手里,是谁让它们毁于一旦?”
“是我吗,承风?”
所以那是他人生中最关键的时刻。
在那时起,他就做好破釜沉舟的准备,他要将所有东西夺回。
不受制于人,就要不惜任何代价。
“可后来我也后悔了。”
他说。
“我没有想过,会因为这件事,失去你。”
他承认他是有那种私心在,觉得什么事都可以排在她前面,觉得她会一直在原地等他,等他回头。
有时候想想,他那个时候,就已经在心里默认她爱他了吧。
否则何以如此笃定,她就是会等他。
可他不懂,再炽烈的心,那么多年,也是会累的。
“计划进行到最关键的阶段,我回到家,家里却空无一人,只有很多年前我担心出事,草拟的离婚协议书摆在桌子上。你签好了字,人就消失了。”
“那瞬间我真的,又慌张又暴怒,形容不出来,只是每次呼吸,都觉得心口很痛。”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背叛他,说好了还要反悔,不能乖乖的永远留在他身边?
他不明白。
“所以我惊慌失措下,做了一件这辈子都挽回不了的事。”他擡唇,“我把你关起来了。”
在小渔村。
这里人很少,每天只有固定轮船班次出入。
他把她关在这里,自己也留在这里陪她。
他那时候控制欲,阴暗面,以及他强行压制的慌怒暴躁,都达到了顶峰。
他喂她吃饭,哄她睡觉,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然而其实,他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他害怕她离开,更加害怕,自己真的会不习惯她离开。
在他的固有印象中,他们应该是最不会吵架的。
可是他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会走到那一步。
“我从没有想过要和你离婚,包括我们吵的最凶的时候,我都没有动过这个念头。”
“后来唯一一次,终于动了这个念头,肯放手……是因为你哥哥。”
她被绑架,梁西岭那么多年恪尽职守,唯一一次失了控,便中枪昏迷不醒。
“你知不知道我看你哥哥,倒在我前面的时候,我在想什么?”
他低笑:“我当时在想,我这辈子,应该都不可能把你留在身边了。要是能再来一遍,我宁可当时中枪的是我自己。”
起码她心软,说不准就不离婚了。
“后来孩子出生,那天我去医院,不敢面对你。有一瞬间,我怕我真的像老爷子说的那样……身上流着和他一样的血,所以这辈子,也注定落得和他一样下场。”
“后来除夕,我是和李潇他们一起过的。那年整个苏南都在下雪,我跟李潇说,你不知道,我很羡慕你。”
“李潇就说,羡慕什么,你之前还说被牵绊住了。”
“我说,可是你不懂,有时候被牵绊住,总比没有牵绊要好得多,人一旦没有牵绊,就像只风筝,风筝线断了,连它自己也不知道该飞到哪里去。”
“他问我,你不回去找她了吗?我说找啊,想找啊。”
他顿了顿,有些沉默:“可是,有些事,是我想要,就能要到的吗?”
“那几年,我其实真的觉得挺没意思的。我不住酒店了,开始住家,只是后来发现,住家和住酒店,好像也没有区别……整个二楼,空荡荡都,除了你曾经穿过的裙子,还留了几件下来,就只有我自己了。”
他漫无目的。
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就说到这里。
他一向自尊自傲,不喜欢和别人说心里话,然而言过此处,心里竟然也觉得难受起来。
这种难受无法言喻,突如其来。无数萤火虫飞舞,他眼中有什么砸下来,如洪水般汹涌地淹没了他。
为什么世事总是不够圆满,他顾此失彼,捡了这个,就会丢掉最爱一个。
他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
“有一年除夕,是我刚创立华越,我回去,想告诉我妈这个消息,想告诉她,从今往后我长大了,她可以不用担心,只是后来我没能让她听见,她走了。”
“后来又是一年除夕,我老子想带着那个女人登堂入室,连带着那女人生的儿子也在家里,他们和乐融融吃饭,你知道吗,那时候好像只有我是外来者,我待不下去……那年除夕,我去找你,就是那一晚,我们有了孩子。”
“还是除夕,我们离婚了,你不肯见我,我和李潇陈家月吃饭,陈家月怀孕了,做事情不方便,肚子也鼓得很大。她坐我对面,我看见她肚子,总是想到你,想到你曾经也是这么坐在我对面,在小渔村边摊的夜晚,你抱着肚子,和我吃了最后一碗面……我很想你。”
“今年除夕,我是我自己一个人,我吃饭的时候,总觉得应该有话要告诉你,但是却又想不到是什么。”
“后来想到了,然而想想我们已经分开很久,你大概也不会再想听了。”
盈盈闪闪的光,栖息在他掌心,他看见她眼底也有一点浅浅的光,像是泪。
他抹去:“你这样心软,是不是不太好?我还没开口,你怎么眼泪就下来了。”
云挽死死抿住唇,攥紧他擦泪的手腕,指尖都带着几分颤抖。
漫长的停顿。
他蜷紧掌心:“我很爱你。”
她浑身僵滞一震,他俯身将她摁入怀中。
磁沉的声音响在耳畔,听来竟有些喑哑:“我说我爱你,很简单的一句话,以前却从没有对你说……今天在祠堂了,我当着家里人的面,说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