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廷安对天家确实是复杂的。
辰王之乱后的天子之位,永宁侯府没有拥立天家,甚至,反对。
不管是不是出于天家本意,或是出于皇权的维护,商廷安被留在京中做质子,不得不同家中分开,终日在京中提心吊胆;但同样的,天家也有自己必须要维护的东西,不能轻易松口,但会在商廷安少时喝醉酒想家的时候,同他说,廷安,你在京中需要一个朋友,朕觉得,陆衍会是个很好的朋友。
陆衍……
他怎么会不得?
是天家同陆衍摘梅子的时候,叫上过他。
陆衍意外。
他也意外。
天家同陆衍道,“日后,你也会有想陪着一同摘梅子的人。”
陆衍看他。
天家离开后,陆衍问他,“你喜欢吃梅子吗?”
他摇头。
他不喜欢。
陆衍没说话了,应当,也是没什么话好同他说。
他忽然道,“但是我会泡梅子酒,陆衍,我们摘梅子泡梅子酒吧,我泡梅子酒可好了!”
陆衍没说话,但眼神好似在说,我不信……
他健谈,“到时候你泡一坛,我泡一坛,比比谁的梅子酒好喝。”
陆衍:“……”
就这样,他同陆衍一人摘了好些梅子。
等七八日后,两人约着开梅子酒。
他的清香四溢。
陆衍的,呃,有些发涩,还有些,好像不怎么好……
陆衍微微蹙眉,“差这么多?”
他也尝了口,赶紧轻咳两声,“你这没到时候。”
陆衍较真,“不都是七八日吗?”
“呃……”他支吾,“还有火候,温度,放的地方都不同。”
陆衍看他,“火候?”
他越描越黑,“就是,隔远些用火先烤一烤,大致,对,就是先烤一烤……”
陆衍:“……”
正在他绞尽脑汁要怎么描述的时候,酒肆小二认出他来,笑呵呵上前,“世子,您昨日在坊里拿的梅子酒是两年陈酿,掌柜说,世子先尝尝看习不习惯,若是不习惯,坊里还有一年的。”
他:“……”
陆衍:“……”
“走走走,快走。”他烦躁赶人,对方哪里敢多留。
他是尴尬到了极致。
但陆衍这处又尝了一口,有意无意评价了句,“真不靠谱。”
他没好气,“活该你没朋友。”
两人都愣住。
诧异看向对方。
但就是从那之后,“不靠谱”和“没朋友”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收起思绪,商廷安眼角还有温和笑意。
只是,“没朋友”要离开了,从此以后“不靠谱”就真的“没朋友”了……
商廷安心中忽然伤感。
太医才同涟启一道从内殿出来,看见商廷安,商廷安拱手,涟启颔首。
“我先去安顿北敬王和刘老太尉。”涟启正好提起,商廷安目送涟启离开殿中。
这次二殿下回京,平息了这场风波。
虽然他和陆衍、苏长空、邵冕棠都知晓这场风波背后的推手是二殿下;但如果没有二殿下,此事恐怕没那么好收场。
羌亚之乱得平,天家还未醒,皇储之位自然而然落在了涟启身上。
即便天家往后都不会醒,太子也能监国。
朝臣担心的事倒是都有着落了。
内侍官跟随太医一道离开,是去端药了,原本这屋中还有一人伺候的,方才打翻了灯台,这样特殊的日子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内侍官吓得一直打抖,他小声叮嘱,“去收拾吧,我不告诉旁人。”
商廷安说完,还特意背对着,挡住了后面。
内侍官感恩戴德。
就这样,寝殿中就剩了他和天家两人。
旁的内侍官和禁军都在内殿外值守。
他上前,给天家叩首,再看天家躺在龙塌上,眼窝深陷的模样,心中万千感慨。
“陛下,陆衍走了。”商廷安轻声,似聊天一般,“他有非走不可的理由,但他不肯说,怕牵连我。不过也有好事,他说带老爷子和宝园一起出去走走,老爷子操劳一辈子,身子骨不似早前,如今有他和宝园陪着,最后一段应当圆满了。还有,宝园是个姑娘,我偷偷告诉您……”
商廷安说完,自己忍不住笑了笑,感叹道,“之前就觉得眉清目秀,陆衍肯定是知晓的,没告诉我们。”
商廷安自己说得尽兴了,没有留意天家的指尖动了动。
商廷安继续,“他早前应当来看过您了,不过,也趁混乱先去京中了。他要离开,说有些人也不能再留在京中。我也不知道他顾虑什么,但是他这么聪明的人,他顾虑的一定是对的。这次如若没有他,谁都斗不过中宫……好在二殿下回来了,朝中诸事有人亲力亲为了,陛下,您就别担心了。”
言及此处,商廷安终于发现哪里不对。
陛,陛下……
他的衣角是被龙塌上的人勾住。
陛下!
商廷安惊呆,愣了一瞬,瞬间反应过来,陛下醒了!陛下醒了!!
商廷安转身想要朝着殿外大喊,但是忽然衣角被人死死拽住,商廷安愣住,但下意识住了嘴。
天家不会,病重的天家更不会……
商廷安缓缓转身,只见早前眼窝深陷的天家正缓缓睁眼。
“陛,陛下。”商廷安下意识小声。
“廷安。”天家的声音很小,气若游丝,但商廷安还是听见了,赶紧跪下,凑近,“陛下,你,是不是有话同廷安说?”
商廷安聪明猜到。
天家微微眨眼,商廷安会意,天家让他附耳。
商廷安压低了身段凑近,天家张口,声音细如发丝,但商廷安还是听清楚了。
只是随着听清楚,商廷安背后一股寒意窜起,整个人都忍不住一身寒颤。
商廷安忽然明白,为什么中宫会措手不及。
为什么会说原来是二殿下。
为什么会说,天家不是她……
是涟启。
借刀杀人,借中宫除掉了东宫,然后再借旁人除掉了东宫。
让原本无论是尊长给到东宫,还是尊贵给到三殿下的皇位,落在了自己头上,还拔除了中宫这枚眼中钉。
商廷安整个人僵住。
回想起刚才遇到二殿下时的场景,所以,眼下这寝殿中的人一直都是涟启的人!
商廷安倒吸一口寒气……
*
从寝殿离开的时候,正好看见还在苑中,同邵清越一道说话的涟启。商廷安喉间不自觉咽了口,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这两人。
商廷安下意识捏了捏衣袖,想起藏在衣袖中的东西,大气都不敢出。
见两人正在说话,商廷安尽量平静从一旁经过,只在路过的时候,低头拱手行礼,然后离开。
“商廷安。”涟启开口唤他。
商廷安整个人汗毛都竖起来了,然后缓缓转身,脸色煞白。
“你没事吧?”涟启皱眉。
“没事。”商廷安憨笑一声,粉饰太平道,“就是不大习惯今日,有些吓倒。”
商廷安的身份特殊,在京中最怕生事,何处生事他都会远远躲开,最怕无端惹祸上身,影响他离京回晋州。
只有同陆衍一处的时候例外……
陆衍让他去渠南借兵,他竟然去了,但应当也吓得脚软。
“见过父皇了?”涟启的身份在今日得到了正式承认,无论如何,商廷安日后都是永宁侯,他和父皇不同,他不会同永宁侯府交恶。
“见过了。”商廷安忍住怦怦心跳。
“那先回吧,我明日寻你。”涟启主动抛出橄榄枝。
商廷安再次强压住心中的惊慌,拱手作揖,然后转身离开。
等商廷安转身,邵清越淡声,“商廷安好像有些奇怪……”
涟启应道,“今日殿中多少人没吓倒腿软?邵冕棠倒是让人意外。”
邵清越提醒,“邵冕棠先不要动。”
“我知晓。”涟启平静,眸间带着黯淡,“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我已经让人去做了。”
*
等一路出了行宫,侍卫已经在马车处等候,“世子。”
“走,快走。”商廷安腿都是软的。
等马车启动,商廷安又唤住,“去京中,马上回京。”
侍卫惊讶,“回京?”
商廷安脸色煞白,但半分都不敢耽误,“去京中,快!一定要快!”
涟启骗了所有人!
涟启要陆衍性命!
涟启要斩草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