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被架在火上了,”封辰钰轻声说,“不然,我为何不叫老师去做这些事,请笑尚书去做这件事,却要叫你来呢?”
笑笑笑嘻嘻了一声,“行呀。”她说。当然没人接她话茬,陆雁迹沉思着,也发觉事情就是如此。
这位亲王很年轻,几乎和她差出一辈来。可她绝对不敢把她当作一个孩子看待。当她坐在上面的时候,陆雁迹简直不敢擡起头来。
这样的人会在下手之前让得益者像是自己吗?会如今把自己困得展不开手脚吗?
可如果不是她,又会是谁呢?
在她被抓进来之前学生们之间就有议论,说什么的都有,议论梁相聂相的,有说封辰钰的,连红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不在现场的都被蛐蛐两句。一耳朵听下来,这些人里就没一个是无辜的。
那有没有可能幕后之人根本不在这些人里呢?他只是想要这些人混乱,攻讦,猜忌,而自己坐收渔利?
高处那位亲王的声音很冷静,像是看穿了她,又像是一直牵着她在走。“如今虽然议论纷纷,但只要涉及其中的人不要自己生了内乱二心,那主谋就得不到益处。”
不对,陆雁迹想,对方也知道如今朝中官扭在一起就能稳住局面,对方不可能不防这件事。那个人如此大费周章,究竟是要让朝中的谁生出二心来呢?
她想不出来了,只能求助地看向封辰钰。好像她才是那个年长者,那个要教自己的人。
可封辰钰也摇头:“我也不知晓。若是不知晓这个人到底想要什么,就不知道他究竟想拆谁出来。”
这样的政斗一般求的是权力,离散联盟,把高处的人拖下水再以身代之,可从这个思路推出去,仍旧得不到一个结果。要说不是求权……如今世上有这样胆大包天的疯子?
屋子里静了一阵子,封辰钰向着在一边放空,想要从袖子里摸瓜子出来吃的笑笑笑转了转脸。
“尚书如何想?”
笑笑笑摇摇头,真摸出一颗瓜子咔嚓一声咬开。
“好玩。”她说。
聪明人不是神仙,能掐会算的那只白鹤现在不在,吃香火的那位神君现在也不在。
但聪明人们能在局势不明朗的情况下,先把正确的路挑出来。
虽然现在不知道那幕后黑手要离间哪一个,离间出来做什么,但现在被局势困得最焦心的那个人很明显了。梁相还被气得在床上躺着,梁相的学生还被连累得在请室里关着。不说急着刘豫元证明清白吧,总得急着先把梁相和陆雁迹的同门从这破事里摘出来。
陆雁迹想了想,伸手去抓笑笑笑的衣摆。
“草民斗胆。”她说,“能看一看证物吗?”
陆雁迹家里是贫寒的士人,属于那种有囫囵衣服穿没有囫囵肉吃的类型,家里人有时候不得不躬耕陇亩,薅点葵菜打点粟子回来填一下肚子。
在这种家里,不能吃不能穿的东西都是奢侈品。
所以陆雁迹非常爱惜纸笔。
她家阿郎还在家里,他是个很好很秀气的人,只是在念书上没什么天赋。平素她在苦读的时候他就料理家事,照顾两个人的孩子,那些她用的笔墨,交的束修,本来应该是家人碗里的几片肉,身上一件御寒的新衣。
他一直很温柔,没有抱怨过。她就总觉得有点愧疚,又因为愧疚,时时留意着手里这些奢侈的东西。
当陆雁迹拿到那份从刑部调出的“反诗”时,她几乎在一瞬间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她太熟悉这种纸了,它不贵,里面没搀着蚕丝藕丝之类的东西,于是就又软又吸水,平素天气干的时候不妨事,但只要空气中稍稍有些水雾,那它就会像是黄梅天的衣物一样,带着股潮气。
蘸着浓墨的笔在这种纸上走,字迹边缘也会有轻微的晕染。
陆雁迹清楚地记得这事闹起来的前后几天都在下雨,半冷的春雨连绵不绝,空气中有一层薄薄的雾。如果这首诗是在宴席上写成的,那么不管是提前带来了纸,还是差遣随从一路狂奔出去买,它上面都会沾上水雾。
可现在这张纸上的字迹边缘清晰锋利,显然落墨的时候纸张很干燥。陆雁迹心中一动,举起纸轻轻地用手抖了抖它。
纸上面有几个不太规则的地方,手感比其他地方脆,对着日光看久了,会发现上面有浅浅的几个黄斑。
“这诗有问题。”她说,“写诗的纸决计不对。”
“这样的雨天,写出来的字迹应该是晕的,纵使是在室内,纸也没有这么干。”
“这里有几处纸已经脆了,是离灯烛之类的东西太近烤的。平素写字不至于将纸抵在灯上写……只有……”
陆雁迹看了看自己的手,她在京中缺钱的时候代人写诗写信,也代人临摹一些碑文书法。临字时若要临得分毫不差,要么寻一个日头好的地方,要么就得多点几盏灯照着,拎起来在灯上比着。
这张纸临得真好,从字迹上全然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因为有人不小心念出它被打了板子,那些负责的官吏们也就没敢触霉头细看。就算细看了也没人会注意到纸——写字的绢很贵,一块好的砚台一块馨香的松烟墨也很贵,可纸有什么贵的呢?
什么纸值得这些官们撚在手里,仔细地,反复地看呢?
“这是假的!”陆雁迹说,“这张纸!绝无可能是在席上作诗的时候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