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恶神!庸主!
尖叫声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少,夜幕即将趋于溃散的一瞬,忽然有另一种力量覆盖上来了。
它静谧,柔和,冰冷,尚未成为另一位母亲,但已经是另一位长姊。
狂怒的星星在这抚慰下逐渐安宁,有一些隐入夜幕,另一些却重塑了形体。它们变成女人,男人,老人,孩子。变成农人,战士,书生,官员,所有人都面目模糊,笼着一层与神使们相反的银光,如果不仔细去看他们还在流动的轮廓,这简直像是另一群神使。
站在最前面的那些影子形状更清晰,脸上的五官也隐约能看到线条。他们穿着与绛山民相仿的服饰,同样戴着宝珠与鲜花穿成的珠串,更像是祭司的那部分人身披毛羽,肤带文身,暗色的星座纹路在他们苍白的皮肤上闪闪发光。
有一个人从这些影子之中走出来了。
她披着一件黑斗篷,脸颊被帽帷幕遮住。刚刚从人群中走出时身形平平,只是寻常国土以南人的身高,可随着她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这副身形开始扩张,有似龙似蛇的影子笼罩住她,直到她完全站在绛山君面前。这身形已经与神没有差异。
来人撩开了面前的垂幕,望向绛山君。那是一张不怎么惹眼的女性面孔,圆圆的脸颊,很和气的笑相,嘴角有两个梨涡。
“我又见到您了,”她说,“即使您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今日我为何在此。”
“阿傩。”绛山君平静地截断她,“你是司星祭司的女儿。”
这张圆圆的,带着微笑的脸有片刻凝滞,然后她的眼睛弯了起来:“您知道,您居然知道。”
“母兽会记得它吃掉的孩子长着什么样的毛皮吗?”
“……您居然会记得被您驱逐出绛山的孩子叫什么。”
绛山君报之以沉默,那不是后怕和理亏导致的哑口无言,是上位者审视未完成时的不予置评。虽然两人的身高差不多,但龙脉化身仍旧露出俯瞰的眼神,她俯视着这蛇影笼罩的后辈,终于发问。
“见龙脉不拜,你意欲何为?”
这张平淡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真诚的微笑。
“我想回家,”她向前一步,“我带了我能带的全部族人回来,我想回家。”
这一声落下。盘旋在她身周的蛇影忽然扑了上来,连同阿傩也展开披风,骤然从怀中抽出什么刺向封赤练。
那是一把被拉长了数倍的匕首,在她手中攥着有些轻微的不协调。绛山君仍旧不动声色轻轻一闪,任由这一刺落空。
……也没有完全落空。
空气像是丝绸一样被匕首的锋刃划开了,那之后溢出暗色的烟气,虚空被裁出一道口子,口子里在爬出更多近似于怪物,又近似于那些模糊影子的东西。
它们碰不到绛山君的衣摆,只是稍微靠近一点就会被龙脉释放出的光辉烧碎,但随着匕首一次一次地刺出,四周冒出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它们隔绝开绛山君与其他神使,把她团团围在正中。
绛山君一片衣摆也没有被沾到,她甚至也没有挥剑。像是成年人在逗一只猫,一个蹒跚的孩子,她平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
“你想要凭借你的恨杀死龙脉。”她说。
“我的恨?”阿傩停顿了一下。
“嗯,我应该痛恨您。因为您杀死了我的双亲,将整个司星部族驱逐出绛山,任由我们被捕获,奴役,虐杀。”
随着她的声音,周围那些影子开始呻吟,尖叫,咆哮,可站在那里的阿傩却仍旧面容平和,没有一点恨的迹象。
“可我不恨您。”
母亲!神君!陛下!她高声地这么叫着她。是一场天灾,我为何要恨天灾?”
“我来此地,是要能决定凡人生死的龙脉崩塌,令凌驾人上的君王消逝。”
镶嵌在那张圆脸上的眼睛明光熠熠,她专注地望着神。
“此后我为龙脉,远离人世,众臣守国,不必帝王。”
绛山君仍旧没什么反应,她露出一个很淡的,近乎于迁就的微笑。但在露出这微笑的瞬间,她也擡起了手中的剑。
“尔且试之。”
来试一试吧!至少你没有用你恨我这种稚童一样的理由。来试一试你是否能杀死龙脉,来试一试你能否取而代之。
阿傩这次却没有立刻冲上来,她看着面前的绛山君,忽然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
“我不恨您,”她说,“但我的双亲恨不恨您,我不清楚。我只能给他们一个交代。”
“您看,我这里有一位您很重要的人。”
她擡起手,剑尖上忽然开始升起烟气,在这烟气里,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逐渐显露出来,那像是一只鹤,又像是一个青年人有些瞿瘦的半身。
“我没有机会为我的双亲求情。”
“而现在,您会说什么,来保全您的绛山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