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阙寒声问道:“魔器封印已解,他逃出命来,你为何还要杀他?”
“姐姐,我是替你出气呀。况且他可不是逃得了命,是我留了他一命,为了让姐姐你看清楚。”
“看什么?”
“你看他不解你的好意,为了我这坏东西与你为敌,你便不气他的背叛吗?我就是要你看清苍生的心。”
盈阙不为所动:“本该如此,苍生有自己的命途和道理,该过自己的日子,我从来不为教他们视我为天,唯我是从。”
“可是若有爱,便会痛其冥顽,恨其背叛。姐姐,我看清了,你果然不爱苍生,”小百花凑近盈阙耳边,轻声问道,“你岂堪为神呀?”
盈阙一怔,双眉深深蹙起。
爱?为何要爱他们?若生爱,便会生不忍,存不舍,会蒙昧瞽目,再也看不清因果,遭致六道轮回生乱,神结一爱侣,尚且要受天道监眄,神怎么可以爱苍生?
一息之间,盈阙已思绪生乱,不过好在她不爱执迷,不过一个晃神便清醒过来,抓住了还未逃出多远的小百花。
“花簌在哪里?”
小百花乜着眼又说道:“先前我一时慌张没猜出来,现在想来,那是你的影子吧?刚刚姐姐选择原谅阿爹,可我却替你杀了他,烂槐寺前,姐姐选择了来找小归弟弟,留下你的影子救人,姐姐不妨再猜一下,我在烂槐寺里留下了什么?”
盈阙闻言,立时扭头要回去,尚未走出两步,天空中竟闪过一道霹雳,惊雷阵阵。
仰头望着出现在天边的天光金甲,小百花笑道:“我的游戏,不许反悔呢。”
“你知道他会来?”小百花的语气让盈阙觉得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小百花点了点头:“岂止知道,是我把姐姐你杀害南絮的消息传入妖国的。”
盈阙脱口而出:“没有杀。”
小百花指了指妖国的方向:“可在妖国的战神将军怎么会知道呢?”
盈阙不解:“你知道离戈在妖国?”
小百花看到离戈已经开始攻毁结界了,那起手的姿势像极了阿爹扮戏里武生逗她笑时的样子。
她不慌不忙地回答道:“姐姐你擡头看看天上,你们的战神可真威风,将鸟儿都吓没了。”
“鸟?”
“是啊,就是鸟儿。你一定从未细致地观察思索过,从人间看天是什么样的,所以你也不会知道,日日飞过这片天空的是什么鸟,是几只,是怎么飞的,你、你们都只知道,从天上看地上的鸟儿,小得可怜。哦,还有百花谷漫山遍野的花,这倒该从天上看了,不过你们现在不能去天上看啦。”
结界开始出现裂纹,怎么瞧都像阿娘送她的那只青瓷花瓶上的花纹。小百花接着说道:“其实当初姐姐若肯狠一狠心,使这西陵与世隔绝,不见天日,变作第二个万魔窟,我便也无计可施了,当真是可惜!”
盈阙想起了广山寺中,那段曾从天历纪事上抹去的故事,从一个魔的口中娓娓道出,她心里记挂着烂槐寺,可还是对小百花说了一句:“当年神族不得不尔,我会想法子带你们回来。”
小百花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玩笑,大笑起来:“多少万年了啊,他们等了多少个一万年?你知道当年的魔还有几个活着吗,如今活着的、留下的,只有千年万年无可化解的仇恨。说什么带我们回来,姐姐,我信你傻子似的好心肠,不过只有你罢?我们自己寻到了法子,还有你帮忙的时候,别急呀。”
“你们的法子不是法子。”说罢,盈阙起手掐诀,小百花打不过,转眼便被冻成了个冰人,动弹不得,盈阙走前最后说道,“我找回花簌,会回来带你上昆仑。”
“即使离戈拦在你面前吗……”小百花冲远去的背影喊道,“我名阿玄,魔族少君。”
空中那道白裳绣红枫的纤细身影未见分毫凝滞,眨眼间便不见了。
魔族阿玄终于收起了笑,满眼尽是疑惑,喃喃自语道:“昆仑的小神女,为何不长记性呢?骗你百回,也要上当百回吗?往后你定生悔志,可是我已摆好这天地一宴,宴上游戏已开,在席皆无回头路呀,真可怜。”
魔族阿玄静心凝气,以神识勾连起此地的阵法,阵……欸,阵法呢,她画了那么久的阵法呢!
此时,一个白衣少女从不远处的土丘后转了出来,浑身颤抖,手里提着一柄沾泥的剑,指尖还渗着血,语声凄厉地喝问道:“魔族少君?那百花是谁?你骗了我?骗了王后和王上?骗了所有西陵子民,是吗?”
阿玄困于寒冰,不能回头,却听出了这声音:“阳荔姐姐……”
“你不要喊我!你这个怪物!她为什么不杀了你?”阳荔几乎嚼穿龈血,持剑转到她面前来。
阿玄不气不恼,温声问道:“姐姐听了多久,在我带阿爹来之前你便在了吗?那这里的阵法是你破坏的?”
“对,就是我!”她听从盈阙的话将墨玉埋入各州府的土地里,最后只剩下这里了。
从空心处得知盈阙入住王宫之前曾居住于此,她便想来看一看,谁知竟见到这畜生将王上引来此地,做下这等天理不容之事,她躲在山丘后直到这畜生离去,用最后一块墨玉,施盈阙曾教授的净邪除祟之法毁坏了阿玄布下的阵法。
阳荔厉声质问道:“你为什么要杀王上,他待你如珍宝,万事生恐委屈了你!”
“姐姐,我没有杀阿爹,我怎么会杀这世上待我最好的阿爹呢?”阿玄以最柔软的声音说道,“他没有死,西陵所有人也都不会死。”
西陵……所有人?
“你要杀了所有人?”阳荔耳边阵阵嗡鸣,头颅中经脉似要胀裂一般,痛楚难当,她已压制不住体内的狂躁邪气,挥剑劈出,却反被那泛着茫茫幽光的寒冰震退出去。
阿玄心知她这是以凡人躯体胡乱捣坏万生之阵受到的反噬,遂道:“你就要死了,快让我救你。你看看天上,那是神界的战神,是来屠戮西陵的杀神。”
阳荔的眼耳已开始渗血:“神……为甚要杀我们?你胡说!”她挥不起剑了,只得支剑在地,撑起半个身子。
“因为他们自视为天,裁决世人。你们曾以香火信仰,换得盈阙庇佑,可是如今她已自顾不暇,能救你们的只有我了。”
“我不相信你,纵使她今日救不了我们,可她已救我西陵太平若许年,有恩无仇,而你,亲手杀了王上,我决不受你蛊惑!”
“盈阙又不会杀我,我为何要蛊惑你呢?你知道小归是谁吗?她是神果魔种,围在西陵外的所有妖魔都是为了她而来,连那个战神也要杀她。可我们的祭司拼死也会保护她,只因她若死了,祭司大人挚爱的夫婿也要死的。祭司大人带来了泼天大祸,可她为救夫婿,终将舍弃你们,如今我又被困,你既不愿救我,那我便指点你救西陵于将倾。”
凝望着阳荔渐渐恍惚的神情,阿玄以鬼魅之声索要她残存的性命:“西陵慈悲的圣女,你是想要解肉身苦难,转世再生,还是甘愿舍一身血肉,与西陵万民永伴我族,不死不灭?”
今日的夕阳久久不落,晚霞万里,此刻飘起炊烟的人家,很多年以后,还会有炊烟再飘吗,门外还会有橙黄的灯笼再挂起吗?
那柄沾着西陵草泥的剑,还是割破了它主人的喉咙,阳荔闻到了泥土的清香。
记得有一年元日,神祠里的神像被请上小玉山台,供百姓瞻仰祈祷,她远远地瞧上了一眼,那天她许了三个愿望,一愿师父和王后王上百岁无忧,二愿成为圣女,得拜昆仑,三愿今生葬于昭昭雪原,冰雪为棺,冬风送终。
可是今日才知道,她对这片日日相见的黄土地有多不舍得,原来抛下性命也抛不下它。
充满邪异的鲜血浸透土地,遍布整个西陵的万生之阵被这新的祭品重新勾连了起来,阿玄迫不及待地汲取地下弥漫着的阵法之力,蓄力震碎了寒冰。
阿玄甫一脱身,立即攥紧傀儡锥刺入阳荔心口,点点萤光从尚且温热的尸身中飘出,终归于锥内,阿玄眯着眼啧叹:“真漂亮!”
她又望了一眼天,阿玄知道,拜自己所赐,盈阙已受重创,拦不住离戈太久,便匆匆修补好了残缺的万生之阵,那结界已破开一个窟窿。
这里就是万生之阵的最后一笔,一斛血肉已祭,天上的神啊,你们闭了万万年的眼,该睁了,轮到你们了,桑田血海,你们也不许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