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第38章月上柳梢头
十四日,午。
应怜原没有午睡的习惯,只是这几日回暖些个,午后的天色又好,用了饭,人竟有些慵懒。
她那河蚌如今也还没吃上,宗契只道需腾个一日夜,待蚌受香油所引,张嘴吐尽了沙泥,肉方才鲜美。
她则闲来无事,教宗契拿来几件冬衣,将前日里买的熏衣香隔火熏了。待得暖香萦蒸,熏笼上铺整冬衣,就这么慢腾腾、温润润地熏了起来。
既有了熏笼,便不燃杂香。她只将那几味香药一一入臼捣末,又细细地碾了,本待混着熟蜜来揉香丸,又怕手头黏糊糊,沾得冬衣糟污。
往常揉香丸这一步多是春枝、雁回来做;这会无人可用,她便想起宗契来。
巧的是宗契正也寻着她来,甫一进院,便唤:“应娘子,来看这一河蚌!”
应怜探首去望,却见他手里还捧着一粗陶海碗,大步而来,近到廊下,才瞧清,那碗里八九分满的清水,随他一路步履流星,竟一滴也没撒出来。
宗契教她看却不是这碗,而是碗里的蚌,正要擡脚跨门槛,忽被应怜慌不叠地止住,“莫要拿进来!就搁廊下、远一点!”
好家伙,她正熏梅花香呢,掺进河蚌腥气,可受不了。
跟着也到了门口,见他长眉朗目,神色松快;又见那蚌在海碗里,安之若素,只是紧闭嘴巴,连那鹬也撬不开一毫儿。
“这一只里,养了颗好珠。”宗契指着道,“歇会儿待它张嘴了,便自能瞧见。”
应怜觉着新鲜,却左右也不见它动静,索性不再等,教他拿肥皂团仔仔细细地搓了手,连指甲缝里也不错过,又浸在清水里,褪得一丝一毫的皂香也无,才教他擦净,却又来闻他的手。
宗契一个不防,被她惊动,手蓦地一缩,有些发窘,“做什么?”
“别动。”应怜一指顶着他手掌根,支起来再闻,气息微微撒在他手心。宗契有些痒,却不敢动弹,整张脸面也稍有些红,半晌见她点点头,直起身了,才一口气稍稍松下来。
应怜又亲替他挽了一道袖口,下巴一擡,吩咐去揉香丸,挑挑剔剔地提点:“香气初和,不宜惊动。你纵是哪里发痒,也需忍耐着,揉完了再挠。”
她不说倒没事,她一说,宗契反倒风吹草动便面皮痒起来,方知这差事精细又繁杂,还不如去蒸河蚌。
应怜倒悠悠闲闲,熏一会衣香、溜达来指点两句,又时时去瞧那河蚌。
晌午静谧,鸟困人慵,一室熏暖又更添几分闲情。宗契揉得那香泥得心应手,转头见应怜槛外盯着河蚌,打个哈欠,身子摘摘晃晃,便道:“你若困,便去憩一会,它张嘴了我自来叫你。”
应怜却忽又清醒一二分,瞧两眼他手底下驯得服服帖帖的香泥,甚是满意,“你做你的,再揉个一二刻也就好了。”
毕了,她又折去熏笼,熏他冬衣。
揉香泥的活计与和泥巴无甚区别。宗契听她的,又多揉了一会子,轻轻松松的活计,也乐得此时清谧,心头放空,再不想其他。
约摸时间到了,想问她接下来如何,才觉有一会儿没听着她脆泠泠的声儿,一扭头却见,应怜不知何时,已斜倚在熏笼上睡了。
宗契心中发笑,却无由此时升起一丝荒谬的眷恋来:
若这时间就此停止,昼夜不换、星辰不摇、江水永滞,便在这里,与她得闲长长久久,哪怕像那吴刚斫桂树,他揉一辈子香泥,似乎也不是什么苦事。
·
应怜醒时,日色仍明。她却三分神魂未稳,明窗净几,入眼却尽是陌生,直待宗契出声,才恍恍惚惚觉出几分醒悟来,“我怎么睡了,多久了?”
“小半个时辰。”宗契道。
他早已揉得香泥醇圆芬甘。应怜忙如前净了手,与他一道搓出粒粒香丸,稍晾干后,即入白瓷罐儿窨藏,得了这么大半罐。
“待陈个半月,你走时,带了这罐儿走,里头的香尽可用上半年。”她心满意足,然转一想却又些泄气,“……只是时节轮转,待冬尽了,总不能还用梅花香。过几日我再合些春夏时令的香来。”
宗契也不打断她,只听她絮絮叨叨歇了,方才道:“想那么长远作甚?这梅花香就很好。”
那冬衣也熏得了,梅香清芬。宗契复净了手,依着应怜吩咐,一件件叠齐整,正要放回衣箱,走时却听她踌躇着问:“明日是上元灯节预赏,你……不若咱们去逛逛?我一人看也无甚意思。”
宗契顿住步子,回头瞧她,面上粉莹莹,也不知是一晌残睡春红还是因着羞怯,不迎着他,眼儿却无端有些飘,又定在他手里冬衣上。
应怜心里打鼓似的跳。她自然晓得,上元是什么日子,不说宗契是个出家人,即便他在家,她这样贸贸然找他相陪,也实是太过唐突。
只是她也有理由,这又不是上元,只是预赏啊!
预赏是无所谓的,况那许多人,又是入夜,他不陪着去,她一人怎好出门?
正想着,果见宗契略略犹疑,“这……”
“无妨的!只是预赏,且你上回病在洛京,定没好好观一场花灯;过了年又要走,以后说不准就再没机会来了,若不观一观灯,岂不可惜?”她截住他话头,一股脑将冠冕堂皇的理由讲出来。
话到此处,她那眸光便情切又企盼地攀来,勾缠得他原本将拒出口的话不知怎的尽烟消云散了,没了回绝的心气,半晌,叹一声,“我去就是。”
他这头无可奈何,应怜却喜上眉梢,乌云尽散,道了句“那就说定了”,说不出是娇憨是慧黠,浅笑盈盈便往外走。
走出几步,又折回来,约摸才觉出是自己屋中,本不需挪地儿,红着脸将他往外赶,“快放回冬衣去,否则衣香一散,便失之淡薄了!”
·
腊月十五。
到得晌午,应怜便开始细细妆点起来。
虽不是上元,却也得比着上元来衣妆。绛红翠绿是必不能的,此夜尚白,方更辉映满轮月色,在万紫千红的灯海里方显纤纤素雅。
然风尚一起,往年洛京大街小巷里尽是仕女如白雪,一个两个,混入一片素白里便找不见了,更休提什么超尘拔俗。
也不知吴地如何,应怜这会却有些后悔,早该向定娘表姐问一嘴的。
她素日爱淡雅色,月白倒很衬,可回头想来,因着辗转奔走,衣裳本就不多,半年里倒有四五个月皆是月白,宗契师父瞧也要瞧腻了。
天水碧的那件褙子也不错,那上头缬着暗银的竹叶纹,不挑眼,却精致得紧,还是秦氏当日送的。只是这几日她已穿过了,不愿再穿;
那便藕色?退红?
鹅黄栀子也好,只是梢上月色一照,也不知能否显出十成十的颜色来,又或就褪成灰扑扑的暗,那可就老气横秋了。
应怜这也试不行那也试不对,衣奁里倒腾了个底朝天,末了坐在绢罗堆里干发愁,琢磨不出个究竟来:从前她四季的衣裳足有一屋,也没见今日这般,横挑不是、竖挑不是。
眼见着时辰过半,天色都快暗了,才磨磨蹭蹭,仍是挑了件月白的穿了;只是里头交领的小袄透着清淡鹅黄,衬外头一双珠翠芙蓉梅花的领抹,点着几分艳质;罗裙也挑一袭鹅黄,与小袄相称,撒着几道蹙金云月纹,腰下系梅花玉绦环;为着步履轻便,特穿了一双厚底平头鞋,一点桃红瑰艳,裙底纤纤。
穿整毕了,又向镜中望过几回,方才满意,坐到妆镜前,梳头挽髻,将日前买的闹蛾雪柳尽戴了,簇簇地一颤一颤,晃在发间,伶俐得紧;最末挑了一点胭脂在唇上,又鬓边两弯珠钿,额间一点宫黄,余妆随意匀淡。
再起身时,恍见杳色暝暝,庭院里鸟雀也歇了声响,竟已有灯火初上,不知从哪条路上起,光彩遥遥印在了她屋中窗上。
应怜这才惊觉时候不早,急匆匆地出来;一出院落,却早见宗契不知何时已立在外头等候,惯来直裰布鞋,浅灰拙朴,高大崔巍,一抹沉沉身影,投在院落内外之交,愈发幽深。他也不知瞧那头月还是灯,听得动静,一晌回头来看,便半面微明,轮廓显而深,眉眼里蕴一宵清光,又携山斟海的气度,望之不尽。
应怜怕他久候不耐,唤了两声,却才见他回神,却只眼眸定在自己身上,便疑心哪里穿得不对,又自查了一回,“怎么……不妥么?”
“……妥的。”他仓促开口,驱了方才一霎的凝滞,想说些什么,一时又拙舌起来,半晌问,“你饿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