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王府里,驻扎着天使的部众,一行人占了北面最敞阔的院落,共计一二百人;天王府外,又有随行来的人马,拉拉杂杂一千余,占得附近大小客店满坑满谷。客店里塞不下,便睡在豪绅百姓的家中,把个天王府紧紧包绕。
天使自以为得了稳妥计策,暗中便告本部人马,三日后彻夜警醒,预防天王府中有大的异动;又特拨了一支亲兵,向四面州城门而去,专守在那处,备着万一夜逃出城,便杀了城门口的贼兵,夺下城门;他这处则唤来彭春,含笑道:“本不欲惊扰天王,省却絮烦。只是招安一事非止一二日之功,下官恐还要叨扰些日,便敬告天王晓得,三日后乃是下官生辰,感念父母劬劳辛苦,总得庆上一庆。天王可否赏光,饮一杯生辰酒?”
彭春自上回因疑心他借招安为由,另有图谋,一直惴惴不安数日;后与心腹商计,这天使是万不可得罪的,他与自己又没前怨,想来多加为难,不过欲多索要好处。只要他们将这阉人侍奉得妥妥贴贴,哄他浑身舒泰,想来他再无由头发难的。更兼城外无名的兵马蛰伏未动,不像是要攻城的样子,他便又放下心来;这一回闻听天使寿诞,正是奉承的好时机,便满口答应下来。
三日之期,转眼而过。天王府内再一次张灯结彩,竟比那天宁节时更为热闹欢庆。
彭春搜罗了不少珍奇的金珠玉宝,亲自送上天使门中,又领着部下百余头目,恭恭敬敬拜过一回;锣鼓笙箫声中,便大开筵席,红毡数丈,直从天使住处门口铺到待客的花厅,奉承着天使一路行来,竟鞋履未沾尘泥一星半点,罗衣遍染芬香漫天彻地。
华堂乐宴,又是一番宾主融洽。天使身旁依偎着折柳,红袖招摇,殷勤备至;那天使又数番向彭春劝酒,直饮了不知多少玉酿琼浆,把个身宽膀阔的彭天王喝得满面红光,连说话时舌头都捋不直。
眼见着华灯夜上,早是百姓人家眠宿之时,天王府花厅之内,各色人等却喧腾满堂、杯盘狼藉。
彭春喝得多了,尿泡里憋得涨满,便告失陪,自去方便;摘摘晃晃起身,摇摇摆摆离席,沿路顺廊走了一段,记得茅厕在角落里,却奇怪这几步路怎不挂灯笼,只是黑得紧,想又是下头惫懒,大着舌头骂了几句,慌得左右搀扶的从人一劲儿告罪。
这夜偏又无月光,唯几颗星子、一团云雾,更是幽暗。两个个从人提着纱灯搀扶,小心探照前路,不意廊那头却来了个翠袖窈窕的女子,不像是女使,却是席间歌舞的乐伎模样,蝶儿似的轻盈盈行来,娇声笑道:“二位哥哥辛苦,奴来侍奉天王宽衣。”
彭春一把揽过女娇娘,瞧她玉嫩可爱,自然把搀扶的小子搡到一边,先亲了一嘴儿,还未入茅厕,就来解衣带。
那女娘乖觉,飞快地又往二随从手里塞了两颗银铤,沉甸甸的份量,竟是二十五两的足额。
随从一掂量,心窍便明了,这哪是侍奉如厕,分明是来攀高枝的,便心照不宣地笑起来,向外了几步,离了茅厕有一丈的远近,候着那二人办事。
彭春被那女乐撩拨得心火旺盛,扯了衣袖便往内走。
天王府处处豪奢,连五谷轮回的出所也敞阔气派,隔成内外二间。外间熏着炉香,设了衣架,供了水盆茶瓯,更有一方软榻,五脏俱全。只是也未点灯,彭春顾不得,急急将人按在榻上,剥衣褪裤便要行事。
正心魄爽荡的光景,谁料想内里却闪出个影儿,攥着一把寒光雪亮的匕首,迅至彭春身后,更无一点声响,一刀便刺下!
彭春毕竟从刀光剑影里生死拼杀过来,只觉察寒影一现,身子更比心神迅捷,猛翻身一滚,险险避过刀锋,脸颊一痛,却擦出一条血痕来,不由得大叫一声,躬身举拳便挡。
他衣衫胡乱,衣带松散,一眼望榻上,却微微见幽暗之中,美人竟也现了凶相,不知何处摸着一把钢刀,劈头便砍。
“有刺客!”彭春心胆震裂,躲过一刀,一面逃出门来,扯嗓子大喊。
这一下刺杀未着,便惊动了天王府。
刺客尾随紧追,纠缠间刺伤了彭春一臂,怎奈那彭春回过味来,恶向胆生,又反扑回来。
原本猫着要听一场春.宫的随从,见势不妙,一个来助阵,一个拔腿嚷叫向花厅,瞬时间搅得整座天王府波澜顿生。
那头花厅里,落座宾客,半数是朝廷兵将,半数是天王部下。其中二王陶慨在列,本就不满招安,此时捉得时机,想也不想,振臂一呼:“那阉人竟欲害我天王!弟兄们,咱们中计了!”
赴宴谁人也未带兵器,陶慨便抄起一把酒壶,凶狠掷向天使。对方慌神一挡,正中其臂,力势之猛,顿时现了淤青。
这一下左右纷纷壶盏乱飞,食案也掀翻了一地,更有攥着筷箸做兵刃,扎穿对方嗓子眼儿的;那凶猛的举拳便打,直打得人颅裂浆出,场上一片呼号杀声。
天使于堂上,吓得手足瘫软,战兢兢钻在案底下,藏得住头、藏不住尾,直抖抖地乱喊“护我”、“护我”。折柳乱斗间被搡在地,好容易爬起来,头鬓散乱,顾不得被谁踩了三五脚,就要往外逃;正见一只圆翘的臀筛糠似的挤在案旁,心气一涌,想到前些时日被百般地磋磨,索性逃之前,狠狠一脚揣在那天使屁股上,直踹得人“唷哟”往前一窜,却将个脑袋顶着绸布,窜到了不知谁的□□。
她暂缓了一口恶气,东躲西藏,捂着脑袋往外逃,好在那些个汉子缠斗,又从外多涌来杂杂乱乱的人群相帮助阵,一时间捉她不及,竟当真漏她逃出了门槛。
外头有星无月,四面黑黝黝瞧不见轮廓,她乱糟糟没个方向奔逃,又听后头疾呼“莫走了那奸狡的女娘”,心头一瞬竟有些茫然,疑心他们喊捉的是自己,却又自问:我哪里奸狡了?怕不是说的旁人?
哄杂乱嚷的人众之中,也不知哪里头亮了兵刃。刀剑的锋芒亮起来,血光也就呼溅起来,蓦地身前一人被捅了个对穿,心头血刷地喷了折柳一头一脸,腥甜温热。
折柳浑身一抖,如置身噩梦,慌得抄了条廊下的路,也不知往何处而去。
天王府乱做了一团,每处园子都汹涌着喊杀之声,有光的、无光的,重重人影挣起又伏倒。平日里折柳便不大认得清路,这兵荒马乱的时节,更难辨生路。
忽一只精铁抓索般的手将她一扯,折柳陡然吓得花容失色,转头一顾,竟是赵芳庭,平日里斯文的面孔如今露了凶意,带过她,发狠一刀,却劈在追来砍剁的一个贼匪身上,血溅四面,喘息指定一方,催促道:“往东走!先逃出去!”
折柳与他从前有些龃龉,这会子见了他却如同见了父母,慌不叠地点头,又捉他手臂,“你、你不走么?”
“我得亲见那阉人死透了,随后便至!”赵芳庭将她一推,往刀兵人潮处去了。
折柳胆战心惊,认着他指的方向,拔足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