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第117章学舌作金雀,身向樊笼……
“三殿下年前奉先帝旨意出兵讨贼,如今也不知怎样了。说是一病病在了途中,陛下也使御医遥去医治,可始终不见究竟。如鲠在喉,怎能安稳?”
天子呜咽了一声,从胸膛深处发出,更似兽,而不似人。
祝兰温柔而怜悯地抚着他披散的发,一下、又一下,眼出神地望出帐外,望那半盏宫灯里明暗的灯火。
又是一阵沉默。
正当范碧云以为他们近乎睡着时,祝兰又说话了。
“咱们走吧。”她道。
那里头传来天子困惑的反问:“……走?”
“走。你跟我走。”她话音轻得帐帘也掩不住,一层一层泛荡在半幻半真之中,“你不是想瞧鸿雁的居处么?咱们追着鸿雁的踪迹,去南地、去川蜀、去邛笮,咱们去麻逸、三佛齐,好不好?”
帐帏里传来了他似哭似笑的叹声。
“天子富有四海,却不能至四海之边。非但不能至,甚连皇城也出不得。”他道,“兰娘,朕是天子,朕不再能望飞过院墙的鸿雁了。”
祝兰道:“那就不做这天子!你从前被囚在东宫之中,如今被囚在金銮殿上,可能得几分安稳?何不与我去了,逍遥做一对燕雀?”
天子反倒冷静了下来,尤其被她惊愕住,半晌道:“你胡说什么?天子即朕,怎能去位?”
隔墙这头,范碧云瞧不真切二人面容,唯觉一阵古怪的冷漠与生疏,仿佛那只巨兽轻易填缝了血肉,重又张牙舞爪地盘伏在黑黝黝的禁宫之上,露出口是心非的狰狞之态。
她更缩在了一边,忽听里头起了几分窸窣拉扯,似是凌乱的衣衫摩挲之声,间杂了男女的轻喘。
这声音她在王渡与姬妾之中听过无数回,并不陌生。
只在她暗自揣摩天子雨露也不过凡夫相交时,湖青的绸帘一阵晃荡,竟是祝兰好容易挣脱了出来。
她赤着白皙的足,整衣拢发,面色寒霜,向着欲而不得的颓然的天子,语气也冷了下来,“官家三千美眷,不该强逼我一无心之人。我不愿与人共侍,您难道忘了?”
天子倒在温暖却空荡的床帏里,手掌遮住了脸面,良久起身,恢复了白日里常态,不再见一点被魇住的癫乱之色。他勉强将寝衣穿戴整肃一些,仿佛以怒容掩盖尴尬,不发一言,拂袖冷哼而去。
范碧云惊怖欲死,浑身冷汗如雨;祝兰却仿佛司空见惯,丝毫不见惶恐之色,反倒怔忪了一时,叹了口气,枯坐在了床上。
此夜灯再未熄。一里一外,两个人虽皆醒着,却各自存着自己的心事,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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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之后,范碧云惴惴不安,总以为蕙兰台受了天子冷落,很快逆事将至;没料想等了两日,她吃睡不下,却等来了圣上的嘉奖。
天子赏赐了三尺的红玉珊瑚一对,缕金云月冠及东珠头面四套,罗三十匹、绢二百匹,金银不一而足。范碧云奉命将钱物与宫人擡入私库,听人小声议论:“官家既夜寝赏赐,为何不升咱们娘子的品秩?”
众人皆猜议纷纷。范碧云却又忆起那夜里十分僭越的私语,以及祝兰的抗拒。
是她不愿,而非官家心不许。范碧云从未料过,竟有痴人不愿伴驾帝王,承人主恩泽的。
虽想不通,但赏赐既下,她心中终安稳了。
这一日,祝兰又要出宫。
她往日里出宫办事,总要带上范碧云,将她作个随身的物件似的,日日非要挂在身上、摆在眼前。这一回范碧云自觉要随,却被她拦住了,“你留下,等我归来。”
“娘子要去哪?”范碧云意外。
祝兰却不答,“做你的针线便是。”
说罢便带着宫人去了。
范碧云便乐得清静,独自在外间屋做了一会针线。
屋四角的冰仍镇着,凉夏宜人。前头的门虚掩着,宫人们皆在耳房或院中歇息,无人进来搅扰。范碧云撚了一回绣针,心思不由自主,又飘回了先前窥见的那一夜光景。
天子伏在祝兰的腰间,依恋她似母,却又紧密纠缠,菟丝攀援松枝也不过如此。他们之间彷佛有一种外人堪不破的隐秘与扭曲。
祝兰不愿。
若换成是她……
正胡乱地想着,忽听外头中官说话,是教宫人传禀,圣驾来到。
三宫后妃处,凡官家欲至,必得提前去话,好教宫妃有备迎驾;唯独蕙兰台,他一念兴至,随时便来,有时逢着祝兰漱洗未毕,披头散发地便也相见了。这些官家都不在意,只与她说上几句话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