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官诺诺而去,不过多时,果然从一个小园内,领出一穿青绿的宫人来,乌鬟垂垂、雪肤盈盈。她微低着头,郭禧瞧不细致,通身看来,窈窕秀丽,行步分花拂柳,是个难得的衬景人物。
郭禧稳坐一池畔凉亭,受过宫人一礼,“擡起头来。”
那女子闻言擡头,不敢直面天子,只将乌黑的睫毛密密垂着,向他脚面上看。郭禧看时,她泪痕犹在,好比垂露的海棠,凄凄艳艳。
“你是哪一宫的,在此哭泣?”郭禧心中几分恼怒在望见红桃粉李之时便已烟消,所剩便是对此女的一番兴致,“是同宫之人欺凌于你么?”
“并未。”她轻声答,音色也好听,带着柔顺恭淑。
郭禧问:“是想念家人?”
“并非。”她又答。
“那是为何?难道是不满朕所治处?”郭禧沉了沉脸。
宫人这才跪倒,口称恕罪;虽称罪,言语之中却十分沉静,“奴哭,是因哀悼先帝。”
此话一出,非但郭禧阴沉了面色,连他身边的中贵也骇然震惊,侧立在天子身畔,连连拿眼色示意她。
郭禧声音不辨喜怒,唯眸光森冷,“好一个忠心的奴婢,想必先帝曾恩宠于你。”
哪想那宫人却又摇头,“并非。奴虽曾侍奉先帝,却是被迫,非出本心。”
“既是又非,怎么是个如此反复的性子!”郭禧被闹得烦心,又被吊足了胃口,忍不住训斥。
此时,那中贵却向他悄声耳语了几句。
郭禧挑了挑眉,“竟有这事?”
他令她起身,耐下了性子,教她将前因后果细细将来。
“奴住的这蕙兰台,原是有主,是先帝曾宠爱的一位祝娘子。她获准宫禁内外行走,不想却恃宠生骄,一日逃出了宫掖,使得先帝恼怒伤心。祝娘子虽有错行,却实实地对奴仁厚。她是奴的主人,先帝恩宠于她,便是对奴也有恩惠。”宫人道,“故此,心中不但不敢怨,且要洒两滴泪,权做祭拜。”
郭禧听来,只觉新鲜稀奇,细细一想,又十足地对她刮目相看起来,“如此说,你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你姓字为何?”
那宫人深深下拜,“奴姓范,唤作碧云。有个小字……”
那中贵倚着旧日侍奉郭禧的情谊,轻斥道:“官家问你名姓,何曾问你小字了!”
郭禧却双目凝视,在她眉眼鼻唇上游走,竟隐现了一点笑意,摆了摆手,“无妨,讲来。”
范宫人似乎才及反应,受惊似的微红了脸,目光不觉与他相触,一触即离,抿了抿小巧的朱唇,声似飘絮,轻轻拂进了帝王的耳里,“奴小字……小字泰娘。”
中贵以眼色示意凉亭外垂首而立的内侍,教将一向温来备着的清茶奉上,金注银盏皆齐盛在亭中白玉石桌了,却缓了缓,并未斟茶来。
范碧云按捺下砰砰乱跳的心,悄然掀了掀眼帘,一扫之下,望见的仍是郭禧睥睨恩赐一般的微笑,以及他身背后微不可察示意自己的中贵。
她悄悄深吸了一口气,内心却稳了三分:前几日搜尽了蕙兰台众人的钱财,没有使不到的坏处。她予了多少好处给这阉人,今日统统尽得还报了。
鼓起勇气,她只当自己胆大鲁莽,恭恭敬敬地上前来,没及任何人发话,将金注子里缠枝莲花银盏执了,一面拭净了温水,一面巧巧地斟了一杯,双手奉在郭禧跟前。
一时间,斜斜的日头暖而金黄,点点摩挲在她暖玉嫩柳似的双手上,执着的那玉瓷样小杯,画不尽的活色生香;一时间,瞧在帝王家眼里,勾起了十二分隐欲。郭禧眸光深沉暗潮,受了她一敬奉,却将茶作酒,满饮了一杯。
是夜,官家召蕙兰台范宫人侍寝。
鸾凤一宵。次日,亲由天子口授皇后入册,示意擢为嫔御之列。
女官点检往昔内起居注,报于皇后。皇后深以此烦恼,“她是从前先帝幸过的宫人,怎好即今又侍奉在侧?”
当下劄奏奉于帝王书案;不一时回来口谕:“未及在册,便不算悖伦。少要聒噪,办去便是。”
皇后无法,只得将嘴眼一闭,昧了心思,把范碧云的名姓籍贯添在了九嫔的大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