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第140章何彼秾矣,华如桃李……
“他走了。”
琵琶声久不弹起,多了几缕生涩,却逐渐珠落玉盘,宛然有韵。
折柳开口,是哽喉的涩意,指下却未停,依旧如风拂柳,那串再和美不过的琵琶语声,便泠泠淙淙地入了秾李耳中。
非但琵琶,无论笙、箫、笛、琴,折柳都能信手拈来,指下生春。秾李的琵琶也精熟,便是她亲手所教。
折柳曾是她见过最华艳的人,到如今也仍是风韵,但总是不再青春,熬红了双眼,平添几分憔悴可怜。
就像她一路行来,所见廊庑下喜庆的灯彩与壁衣,是两个月前,单铮与她明媒正娶时所张挂在家宅里,为着折柳喜欢,便一直未撤下。风雨一吹,便憔悴了几分颜色。
秾李问:“姐姐为何不拦住他?”
折柳恹恹地,龙香木的拨子弦上划过,发出一串烦闷的弦鸣。
“我如何能拦住他?”她话里有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没有仇恨,就没有他。如今他为复仇而去,我若拦下了他,那个单铮便死了。”
秾李不大理解,“可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君心,便是立下赫赫战功又如何?下场非死即伤啊!”
折柳垂下眉眼。琵琶声歇,一室荒凉的寂静。
秾李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她心头梳理单铮一路行来的种种,忽觉姐姐实不该打他的主意,从一开始,路便走错了。
或许自林江啸身死,她们姊妹便该离了那股贼匪,另寻个生计。
只是那时兵荒马乱,两个女子,又能寻着什么生计?折柳若不死皮赖脸地留在那伙人里,恐怕她两个到头来仍旧要落得个倚栏卖笑的地步。
哪是赵芳庭逼她们到了这一步,分明是命运推着她们,一步步到了如今。
她眼睁睁瞧着、等着,似乎瞧见了折柳可以预见的惨淡结局。
——她将会随着单铮的陷落而陷落,随着他而香消玉殒。
秾李打了个寒噤,回过神,仍瞧见折柳心不在焉地蹙眉发怔。
折柳忽问,喃喃地有些伤心,“我从前一向盼着赵芳庭死。这会想来,若那人还活着,他未必会走到今日这一步吧?”
秾李不答,只安静而锐利地盯着她。
半晌,她放缓了目光,将一只手搭在折柳手上,柔声劝慰,“死者已矣,再说这话有什么用呢?不如想想咱们的出路。”
脑中想的却是:若他不死,你哪还有生路?
“你知道吗?”折柳忽笑了,面色仍是苍白,“他临行前,留了一箱财货与我。好大的数目,抵得上我那些年所得的十倍之多了。他又为我得罪过郑将军,现去了边关,怎能与之相处?他若当初应肯,与郑将军结了姻亲,朝中好歹还有个根基,全是我坏了他的事。他此一去,满可拥兵西凉府,再不回京受制于人,又是我拖累了他……”
她絮絮地念叨,秾李静静地听,捂不热那只手,自己的手心也冰凉。
罢了,秾李同她用了午食,辞时叫她放心,“单将军是我家官人的恩人,他二人又有生死的交情。我回去同官人说一说,请他出个主意,必能保全了单将军。”
折柳不叠地点头,又叮嘱了数语,殷殷送她离去,满目中是重燃起的希望。
秾李上马车离去,在她瞧不见的背身处,宽慰笃定的容色蓦地卸下,由心头升起的茫然蓦地沉重压来,在昏暗的车厢里被无尽放大。
她被挤占了空间,渺小又卑微地缩在一角,无力地想,吴览又能做什么呢?他连辞官的奏疏都呈上去了。
自那半截玉笛后,他们再未亲近过,吴览与其说是厌恶她的行事,不如说是自弃。他同样厌恶自己的同流合污——抉择摆在眼前,他投向了郭显,而选择向单铮隐瞒。
马车平缓,她一路浑浑噩噩地想,不知不觉便到了家;下地的那一瞬,思绪重又变得清明。无论情势怎样如恶潮,她但得有一根定了心的锚,便任惊涛乱卷,也失不掉方向。
那根锚便是折柳。无论怎样,她得护她。
·
吴览想要辞官。
这事他已告与秾李,今晨得知她去了单将军宅,待到日午方回。他下了朝,独自一人坐于书房,冥思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恰逢女使来请,道秾李娘子请去用晚食,吴览应后,心中叹息。
他与秾李,到底非一路人,从前因着怜爱与私欲,拧在一起以为和美,其实不过是她有意逢迎而已。如今他既愿辞官,想着回乡守妻女的坟茔,更无可能强捆着她一道。
晚食是秾李亲自下厨,因着早春,又兼入黄昏寒冷,尽是暖暖和和的热食,酒鸡酿鸭、盘兔旋炙、煎鹌子、紫苏鱼,又有羹蔬醪糟,温了暖口暖心的热酒,只待他能多用一时,二人说一会话。
她侍奉自己,从来尽心。吴览瞧这满桌满盘的佳肴,忽想到,她晓得他爱吃什么、爱哪一口酒,甚至爱用哪一双筷,却从来只道自己样样皆可。到今日,他竟不知她真心爱什么。
屋中点着炭火,暖烘烘的。秾李伺候他坐下,褪了氅衣。吴览道:“如今不似从前,家中许多僮仆女使,你何必亲自整治酒菜?”
秾李道:“无妨,他们做我嫌不尽心。这二年来为你也做惯了。”
吴览心头又起了愧疚。
秾李为他布菜,又斟了酒对饮,酒入心肠,新添了辣意与涩意。吴览酒力尚可,今日却借故有些醉,红着脸,将平日里听了都嫌齿冷的话,委婉地道来:
“我已呈了辞官的奏疏,你晓得的。我祖籍在舒州,自数载为官,多年未归。前三年将辛娘与彩儿的坟茔迁了回乡,因身份上尴尬,竟也不曾去吊过。这是我不孝不亲的罪过。我打算辞官后,便回故里,残剩半生,也算是落叶归根。”
秾李并不意外,点了点头,“官人回了故地,想要做些什么呢?躬耕的话,未免辜负了您一身才学。”
“我已四十有三,筋骨日渐衰朽,哪还能躬耕劳作?”吴览想到今后情形,不免微微笑起来,驱散了些阴霾,“便支应个馆学,收几个村童弟子,将书念一念罢了。”
秾李一盏酒饮下,颧上红润润地起了鲜妍的光彩。吴览所见的女子中,青春妖娆的也强胜于她,却无一有她如此聪慧的风情。
“那,我呢?”她问,“官人将我安置在哪里?”
吴览目光无法与她相视。他做不到问心无愧,便愈发羞惭,但牙一咬,终将话说出口:“秾李,我归乡但只一人,你……自去吧,我将所余钱财尽数予你。”
秾李静而柔和地瞧着他,并无他预想中的惊愕或伤怀,不过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已想到有这一日。”她缓缓道。
吴览无言,眼瞧她独自饮了二三杯,面色愈红,眼眸里也有了雾一般的湿润。
半晌,秾李道:“官人,你可曾想过,你因辜负了单将军而心中懊悔,不愿再做郭氏的官;可若你一走,他在朝堂岂不更势单力孤?”
吴览摇头,面现颓丧,“我救不了他,何不早去。”
如同折柳拦不住单铮,吴览同样也救不了单铮。自古成王败寇,以单铮英杰,有项羽之勇,又有刘邦之雄,输便输在他竟同时有着兼爱天下的仁义。
他做不了枭雄,草菅人命而逐天下;也不能自污自弃,使人主卧榻安心。从他向郭显称臣的那一刻起,他便没有了后路。
秾李与吴览一样,洞彻这一点。平心而论,对于单铮,她并无特殊的崇敬。她只想拉折柳一把。
“官人所求,与我不同。无论是我强留您在京,还是随您回乡,咱们都会彼此不睦,不如便各自离分。”她道,“您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当初若不是您,我与姐姐几无立锥之地。人各有志,您守亲眷的坟茔,我归在姐姐身旁,与她同进退,也是一种圆满。”
吴览皱眉,“单将军此次盗兵出征,已是大忌。折柳娘子下场未必中意,你又何必……”
秾李微擡手,以一个柔和的目光止住了他的话头。
他们二人仿佛交谈的不是各自的命途,而是家常的琐事一般。吴览却只觉平静之中自有一股骇人的潜流。他心底逐渐不安起来。
“官人想必觉着我傻。我想与官人讲讲我幼时的事,您便不难懂我了。”
逐渐灯昏夜深,一壶酒罄尽,不知不觉烛火也变得悠长,摇晃得壁上一双人影幢幢。吴览随着她的话,仿佛年岁倒转,回到了她娓娓道来的那些岁月。
【幼年的记忆十分模糊,从前的事她一应不记,只依稀从某一日起,忽而明亮起来。
她坐在道旁,因着饿与冷,茫然只晓得哭。白日里行人忙忙碌碌,无人肯顾她一眼,偶有善心的,扔过去一角干饼,她便接过来吃了。
夜里是最难熬的,风呼呼地刮进她衣襟,刀子似的;不知哪一条深黑的巷里,又总有凶恶的狗追逐来,冲着她狂吠。
狗咬她,她跑便跑开了。她最怕的,还是人。人竟不如兽,她跑也跑不开。直到一日,她误打误撞,到了一处高大朱翠的门楣前。四面的屋舍,没有修得这样花花绿绿的,彩楼下挂着栀子灯,瓠瓜似的可爱。一入了夜,神仙似的娘子便点亮了烛盏,那栀子灯亮起来,驱散了浓而可怕的黑暗。
又有多少衣饰华丽的郎君官人们进进出出,几乎踏破了此间的门槛。欢声笑语,直闹到三更后,才渐渐冷落。她安心睡在光亮里,不过一个时辰,天亮后,自有人将些残羹冷炙一股脑倾出,她便捡了,竟也能吃野兔獐子鼋鱼之类的美味。
那门楣的匾上三字,很久之后,她方认得,写作“青玉阁”。
过了些日,后门里丢出来个磕了沿的破瓷碗,并一双竹木的筷子,她不知它们因有什么毛病才被弃了,只觉那碗上花朵好看,筷子也崭新,便收作己用。
那一日黄昏,出来的是个年轻漂亮的娘子,便是一向拨灯点烛的那个,挑着一双柳叶似的弯弯的眉,两只眼儿又大又亮,穿得一尘不染,连鞋底子都是干干净净的。她忙躲到一边,却见那娘子一手窝着汤婆,一手舀着个瓢,瓢里咕嘟嘟杂着米面肉菜混合的香气。
那娘子唤猫儿狗儿似的,不大耐烦地将她唤来,“怎么还讹上我家了,真是……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