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走至她身边,坐下,唤道:“阿瑛!”
杨瑛木然转过脸,瞧了她一眼,冷冷道:“劳驾,将这满园的假花假草除去,我看了恶心。”
黛玉道:“这些花,是你哥哥用法力维持得四季不败,皆是真花真草。”
“四季不败,还不假么?”杨瑛冷笑,“真花就该有开有落,就像人就应该有衰老病死一般。”
黛玉不愿与她争执,便软语道:“你若实在不喜欢,就和你哥哥说一声,将法力撤了吧。”
杨瑛冷笑道:“我也不愿再做个不死不灭的假人,劳烦你和那杨二郎说一声,将我的仙根也抽去罢!”
这声“杨二郎”一出,黛玉也冷了声音,道:“你觉得长生不死法力无边是负担,是挂累,对么?”
杨瑛大声道:“不错,若没有这一切,我与韦郎就可以厮守一世,白头到老,同生共死了。”
黛玉冷笑一声,道:“然后,做个受病痛折磨、官役盘剥、一世为生存奔波的凡人,死后被地府摄取魂魄,入六道轮回,将命运交他人掌控?”
杨瑛不语。
黛玉接着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从哪里来的呢?好,我告诉你!”
“我母亲是国公府最受宠爱的小女儿,我父亲,祖上世袭侯爵,是极受皇帝看重的探花郎。”
“他们夫妻恩爱,对我也是千宠百爱。”
她看向杨瑛,一字一句道:“这样的人生开局,我理当很幸福很美满,对吧?”
杨瑛转开视线,点了下头。
黛玉道:“可实际是,我自会吃饭就吃药,自小体弱多病,路都多走不得一步。”
“在我之后,我母亲又生了一位弟弟,三岁夭折。我母受不得打击,在我五岁那年撒手人寰。我十二岁时,父亲也去世了。我寄人篱下到十七岁,泪尽而亡。”
她看定杨瑛的双眼:“单从这一段来看,你觉得我是幸还是不幸?”
杨瑛转向一边,仍然嘴硬:“你没有尝过爱情,自然体会不到那种为爱而生的滋味。”
黛玉叹了口气,道:“这段往事,我原想烂在心里的,这世上你是第一个听过的人。”
她缓缓道:“我母逝后,外祖母接我进京抚养。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舅舅家的二表兄……”
窗外传来鸟鸣,黛玉讲了宝玉,讲了大观园的诸位姐姐妹妹,讲了贾家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讲了宁荣两府的一朝衰败、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最后,她道:“相信我,做凡人绝不是什么幸运的事儿,不过是随波逐流的浮萍,任命运将你抛向各种深渊。”
杨瑛仍不语,只垂头看向自己的小腹。
黛玉叹了口气,道:“这些事,在我是切身之痛,在你不过是话本里的故事,对吧?”
杨瑛眼睫不动。
“人世悲欢,就像饭菜里的酸甜苦辣,总得尝过才知滋味。”黛玉无奈长叹。
“这样吧,”她站起身,“这一胎是不能轻易生的,你若应我这个条件,我便去劝你哥哥,暂时封了你的法力,让你过一过凡人的生活。”
杨瑛擡眸:“给我三年,若后悔了,我自会向二哥赔罪。”
黛玉摇头:“你不需要向二哥赔罪,在他那里永远没有你的罪,他只会心疼你,然后怪罪自己。”
她推开院门,满门楼的蔷薇花下,站着蓝衣素服的杨戬。
不知他在这里站了多久,黛玉的脸瞬间红了。
“你嫂嫂的话,便是我的话!”
杨戬走至杨瑛面前,淡淡道:“封印胎气,封印法力,封印华山道场,丫鬟钱财皆不许带,你可以下山去找你的韦郎了!”
“三年后,你若主意未改,我就许你双飞。若改了主意,”他拿出一个针脚粗制的荷包,上面绣着一只小黄莺,“焚了荷包里的东西,我自会去接你。”
杨瑛犹豫了片刻,起身,向她哥哥福了一礼,双眼含泪接过荷包,展开双臂。
杨戬闭上眼睛,手掌按在她肩头,施了封印术法。
随着仙力消退,肉体凡胎的凝滞沉重感回到了杨瑛身上,她白皙的额上,也开始渗出汗水。
杨戬收了手掌,见她气喘吁吁的疲惫模样,心生不忍:“我带你到山下,以后的路,自己走罢!”
黛玉坐在院内,怔怔看着满院花朵,她从未向杨戬说过宝玉的事儿。
在她,一切都已过去,可……
日上正中,又缓缓向西偏去。
院内的凌霄花,突然开始衰败,一切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花朵,也慢慢展现出凋零。
他,撤回了布在这院中的法力。
方才她与杨瑛的对话,他果然从一开始就听到了。
黛玉捂住了脸。
“你来华山,不只是为了看花开花败的吧?”
耳边传来带笑的声音,杨戬揽住她,低声道:“听郭申说,你来的很匆忙,像是有要事。”
黛玉不敢回头,匆匆说了白锦儿的事。
“原来是和尚袖中常带的那只小老鼠,确实可称金蝉子的心爱之物。”杨戬语气轻松,“你既答应了,便帮帮他们吧!”
黛玉点头,又道:“为何撤去这院里的花?”
杨戬道:“阿瑛有句话说的很对,我把这世界打扮得花团锦簇摆在她面前,太虚假。”
他握住黛玉双肩,轻轻转过来,笑道:“她长大了,是时候看一看现实的世界了。”
黛玉眨眼:“那现实的世界,不会有两位梅山兄弟住在隔壁吧?”
“知我者,贤妻也!”杨戬轻刮她的鼻子,“风筝要远飞,放手虽是最好的选择,但还是需要根线牵着才安全。”
他低下头,与黛玉额头相对:“谢谢你,玉儿,替我想了个天地一宽的好主意。”
他语气轻快,让黛玉心头也松快起来。
却听杨戬话风一转,问道:“所以,那位二表兄是怎么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