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啊。”另一个青色袍子的附和,“第一,你现在与我们出来小聚的次数少了许多,偶尔出来还总是发呆走神;第二,你现在很少跟我们开玩笑了。”
萧韫愣了愣,搪塞道:“可能是因为在江南受了重伤,落了病根。”
“重伤?我看你身体挺好的啊,”季明渊意味深长地笑道,“莫不是……情伤?”
众人会心一笑,满脸写着“八卦”二字。
萧韫扯出一个略显苦涩的笑容,道:“没有的事,诸位多心了。”
“哎哎哎,你这是在欺负我们消息不灵通啊,”季明渊道,“不过我前几日可是听说了,你当时那叫一个冲冠一怒为红颜……”
萧韫面色微微一变:“你听谁说的?”
“还真有这事啊?”季明渊拍着大腿笑。
萧韫:“……”
众人哄堂大笑,萧韫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大度地不与他们计较。
“你们可别打趣怀景了,他以后可是要做和尚的。”又有人打趣道,“毕竟从前他面对光艳动天下的平昭公主,都不为所动~”
这时,青袍子突然叫了起来:“诶,你看着点,酒都差点泼到我香囊上了。”
被指责的青年已是酩酊大醉,闻言只摆摆手,不屑道:“哎呀,不就一个香囊,至于那么宝贝嘛?看着做工也不怎么样啊。”
“你懂什么!”青袍子翻了个白眼,“这是我夫人一针一线为我缝制的,承载了我夫人对我满满的爱意~”
席间“咦”声一片。
有人不甘示弱地说:“香囊算什么?我这腰带还是我夫人亲手为我做的呢!”
“嘿!我说你们这些都弱爆了!”又一个人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美滋滋地说,“我夫人前两天亲自猎了只白狐,说等入冬了要给我做披风呢!”
七嘴八舌的攀比声中,萧韫的眸光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
他没有夫人。
心上人也并没有送过他什么东西……还没来得及。
他忍不住想,如果他当时没有做出那个糊涂的决定,今日一定会盖过他们所有人。
可惜没有如果。
萧韫默默闷了一口酒。
倏地,大门猛地被推开,一个青年女子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叉腰道:“姓刘的,都什么点了,你还不回去?!”
“哎,夫人我来啦!”炫耀香囊的兄台连忙迎了上去,还不忘回头与众人招手说再见。
很快又有人笑着起身:“哎,我家夫人也在楼下,我得赶紧走了。”
同伴们陆陆续续地离开,大多都是被自家夫人领走了。
萧韫坐在对窗的位置,恰好能看见夕阳一点一点地坠下,缓缓将天幕渲染成瑰丽的橘红色。
很快,雅间里就只剩下了萧韫一人。
他望着绚烂的晚霞,忽而想起,曾经许妙仪也来接过他。
那时候,他正忙着处理蓝赵两家倒台后的遗留任务,经常早出晚归,与许妙仪聚少离多。
某一天傍晚,他像往常一样,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公廨,意外瞧见许妙仪站在门口。
她身后是大片瑰丽的晚霞,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柔和的绯红光晕,裙摆还被勾勒出了金边。因为逆光,她面容有些模糊,一双眼睛却是格外晶莹。
她朝他莞尔一笑,调侃道:“大忙人终于下值了?”
萧韫惊诧道:“妙仪,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来接你回家呀。”许妙仪挑眉,“怎么,不乐意?”
“没有。”萧韫连忙上前握住许妙仪的手,嗔怪道,“只是你还在养病,怎能在风里站这么久?”
“也没有很久啊,我刚到呢,我才没那么傻。”许妙仪笑吟吟的,“走吧,回家。”
于是他们十指相扣,并肩走进了夕阳里,身后落着两道被拉得老长的影子……
这画面生动鲜活,仿佛就在萧韫眼前上演,而当他想要伸手去触碰时,它们便立即消散无踪。
留在萧韫眼前的,只有一轮孤零零的夕阳。
寂寥。
她再也不会来接他了。
都是他的错。
正如此刻,分别的这三个月以来,他总是会想起她。
看见猫,他会想起她笑吟吟逗弄团子的样子;看见灯,他会想起在梧镇那夜,她亮晶晶的双眼。
看见马,他会想起她自马下救人的英姿飒爽;看见河,他就会想到他们在河水下的亲吻……
她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太浓重的色彩,融入血液,刻进骨髓,无法遗忘,无法割舍。
晚风拂过,面上传来一阵冰凉,萧韫伸手一摸,才后知后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他扯了扯嘴角,擦干眼泪,起身离开雅间。
余光瞥见有人从旁边走来,他侧过头,猝不及防地撞入了许妙仪含笑的双眼。
萧韫呼吸一滞。
许妙仪望着他,眉头微蹙,眸中流露出几分疑惑与担忧。她红唇微启,发出的声音却是李梧的:“郎君?”
就在那一瞬间,萧韫眼中的许妙仪瞬间幻化成了李梧。
李梧忧心忡忡的:“郎君您怎么了?”
“没事。”萧韫讷讷应了一声,收回目光。
……
这夜睡下,萧韫又失眠了——这已经不知道是他第多少个辗转难眠的夜晚了。
每到这个时候,那些往事就会漫上心头,比白日里汹涌数倍,像一柄柄利刃,毫不留情地剜着他的血肉。
等好不容易入睡了,他又总是会回到青州的那座宅院。那里的一草一木都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可尽管他跑遍了整座宅院,都没能找到许妙仪的影子,次次如此。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熟悉的宅院中没了她,便成了一座囚笼,将他永远困在了过去,困在了她的眼泪中,困在了自己的心魔里。
他想,或许是她心里怨恨他,所以才不肯入梦相会。
他想,他真的是大错特错。
他原以为,只要离开了她,他就不会为情爱之事所困,也就不会感受到痛苦了。可后来他才明白,离开她才是痛苦的真正开始。
第一次感受到痛苦与后悔,是在正式离开青州的那天。
他鬼使神差般命令马车停下,走到路中央,来回眺望这南北向的通衢大道,竟有泪意潸然。
人生南北多歧路。
他从前不理解杨朱为何泣岐,如今他懂了,他也成为了杨朱。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很没出息的人,甚至说,有些……犯贱。明明当初是他主动要求分开,如今却又恋恋不忘。
为消磨思念,他将全幅精力投入朝政公务,每日第一个进宫上朝,最后一个离开公廨,此外他还积极领受任务,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儿。
可越是忙碌,他就越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常常是在看文书时,那些个墨字突然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她的身影。
他甚至还荒谬地想过,是不是应该找个新欢,用另一段恋情做抚慰?当然,这想法很快被他否决了。
他也想过去寻找她,可是他不敢。他想,她应该是很恨他的,他害怕这个事实。
他还想将情绪寄托于文字,可删改数次,始终词不达意。世上无限骚人客,一片伤心书不成。
他究竟该怎么办呢?
人无语,月无言。
与此同时,当事人许妙仪正沉浸在美好的梦乡里。她一觉睡到大天亮,慢悠悠地起床下楼,等同伴一起用早膳。
待五人齐聚,叶无忧便郑重地表示自己要先一步回长安,探望家中父母。
于是用完早膳,三人便为叶无忧和余影践行。
叶无忧道:“到时候你们记得提前给我送信儿,我好去接应你们。到时候我安排你们住最好的酒楼,吃最好的美食,保管你们玩得开开心心!”
“好。”许妙仪笑着应下。
叶无忧又故作不经意地看了郑嫣一眼,意外发现她眼里隐约有泪光,不禁愣了一下,随后打趣说:“怎么,舍不得我?”
“谁舍不得你了?!”郑嫣急切反驳,柳眉倒竖。
一旁的许妙仪和简青川默契地对视一眼,笑而不语。
“你这么急干嘛,我又没说是你。”叶无忧道。
郑嫣冷哼一声,道:“我懒得与傻子较短长!”
叶无忧不屑地“切”了一声,翻身上马,高声道:“走了!”
音节落地,叶余二人的马便如离弦之箭般飞逝而去,唯余黄土阵阵。
郑嫣的表情瞬间软了下来,眸中满是担忧与不舍。
许妙仪拍了拍郑嫣的肩头,宽慰道:“只是暂时分别而已。”
郑嫣低沉地喟叹一声,转身往客栈走去:“我去睡个回笼觉。”
许妙仪也准备回客栈,却被简青川叫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