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念一想,不对,还是要放一放的。姜姀难得在他面前笑得这样灿烂,看得出来她今日心情很好。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姜姀每天的心情都能像今天这样好,这样他也连带着能有好心情。
这晚上,几人都睡得酣甜。
梦里似乎什么都有,还是三个人一道笑闹着。
可姜姀的梦里却突然画风一转。原先温馨宁和的画面变成了一汪池水。
喉咙口似乎被什么东西扼住。鼻子口腔都涌进水来,呛得她拼命挣扎呼救。
她真是怕极了。从梦里倏地醒来,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
定了定神,她心想着这阵子怕是累到了。
人在累过的时候就容易做噩梦,看来明日得歇歇,不能一味地干这种重体力活了。
这具身体先前亏空得太过,到底是虚得慌。慢慢来,她有信心把自己养好,就和养孩子一样。
*
又是崭新的一天。
姜姀起床洗漱,又烧了水,用肥皂把自己的头发也刷了一遍。
她头发又厚又长,洗完后像湿水拖布似的一大捆。风一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好在近日来虽有大风,但整体天气算不错。她没把头发束起来,而是摊开来放在太阳底下晒。等煮完朝食,已经干了大半。
吃饭的时候,小果问她:“娘亲,我们今日要做什么?”
“去采芒草。”
芒草就是先前拿来做苇帘子的那个。这阵子没下雨,不代表接下来整个秋冬季都不会下雨。
多采些芒草也算是有备无患。毕竟家里有三个人,既然要在外头干活,人手一件蓑衣是必备的。
蓑衣的编制原料就是芒草的茎秆。至于那顶上生出的花穗子,摘下来也有大用。
她今日还打算做被子。这个朝代的棉花贵到离谱。以他们目前的经济实力没可能买得起。所以只能暂且用芒草花来做衣裳和被子的填充。
秋季的麻衣都是双层料子,把针脚拆开往里塞点芒草花,就能变成初冬时分好穿的冬衣了。
家里没有针线。针肯定没法自己做,只能晚些时候兰英婶那儿去借。
至于线,山里好做的只有麻线。麻线的原材料是苎麻而非茼麻,这种植株她未曾在山里寻见过。
但她记得兰英婶家里有现成的麻线团。到时候一道去问问,万一是在山里采的,就让他们帮忙指个方位。
她拿着柴刀带上背篓动身。
山上的芒草长得很不集中。不像白茅那样成片成片地长,而是这里一撮那里一处,割起来费时又费力。
兜兜转转了一大圈,姜姀终于凑齐了一背篓。之后先行返程,将背篓里的卸在屋檐下,又往外走了一趟。
想了想,最方便快捷的方法还是不往远处走。把割芒草的范围集中在两户人家之间。这样走着走着,肯定会走到兰英婶那儿,就可以顺道把要借的东西捎下来。
走到时,背篓里的芒草稀稀拉拉还没凑出多少。兰英婶正在院子里晒衣服和被子。她把家里头陈着的冬季旧衣都翻出来,挂满了整个前院。
姜姀同她打了个招呼:“阿婶,我想借个针和剪子用用。”
兰英婶打量了她一眼:“衣服破了?”
“不是。”姜姀道,“那日下山换回来半匹布头。我想着给宋衍缝床被子,顺道给几个人的衣裳里头添个夹层。要不然万一哪天忽然冷起来怕会来不及。”
“也是。”兰英婶转身去给她拿东西,顺道拿了把压尺出来,“别看今年都到这会儿了还不大冷。再过一阵子,山里保准要下起雪来,年年都这样。到时候冻得嘞,手都伸不出来。”
姜姀点了点头:“还想问问阿婶,附近哪儿能采到苎麻吗?”
“你需要麻线是罢?我这儿有,你拿一卷去就成。”
“我想自己动手做,总不能回回都来您这儿捡现成的吧。”
兰英婶笑了笑,手朝着不远处一指:“喏,那里就有一整片,长得老好了。就是先前你沈叔采野姜那附近,我领你去吧。”
“不用不用。”姜姀拉了她一半道,“您忙自己的就成。我用不上太多,只打算采一点,到时还得回去继续割芒草呢。”
看了眼她背篓里的东西,兰英婶道:“芒草睡着不暖,到时候冬天下雪肯定挨不住。要不过几天你跟你沈叔再进山一趟罢。上一回我家添冬衣,就是因为他猎到了一头鹿,卖了好几贯钱。你俩进去碰碰运气,万一就有呢。”
姜姀点头说好,冲兰英婶挥了挥手,自个儿走到一旁割苎麻去了。
苎麻好割,一刀下去比茼麻软不少。她麻溜地割了一茬,觉得差不多够了,便和兰英婶话别了下去。
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兰英婶喊了一声:“那到时等你沈叔回来,我让他去找你,你们自个儿定好时间啊。”
“好嘞。”姜姀这会儿的背影已经被台阶淹没了一半。之所以只淹没一半,是因为她眼尖地捕捉到了又一片芒草,就在沈猎户夯好的台阶不远处。
这一片芒草长得茂盛,都割下来后,又把背篓给填满了。背篓压得死沉,卸在屋檐底下,她用手翻了翻。
差不多够了。
做被子要用的麻布已经在水里浆洗过,晒了大半天时间,基本上已经干了。她将抹布对折,在竹排上头比画了一下,觉得长度依然超标,便又折出来一块,拿剪刀顺着边裁开。
裁出来平平整整的一块后,还多出来许多布头。她把小果喊进来,将布头贴在她身上比画了下。剩下来的这些给她做一身衣裳完全足够,甚至还能做得更大一些。
小孩子长得快,衣服要做得正好合身压根不够穿。干脆自开始时就卷起袖子穿,到时候等个子高了,再把卷起的部分放下来,这样一件衣裳就能多穿许多时间。
一听说要给她做衣裳,小果高兴得又蹦又跳。
她从来没穿过单属于自己的新衣裳。现在身上的这件,也是她三哥穿不下以后匀给她的。
一开始二伯娘舍不得给,可想着旧衣裳放着也是放着,到时候等家里再添丁,再做新的给他就是。那这件旧衣就派不上用场了,干脆就施舍给她穿,也图别人一句好话,说没苛待家里打小没了亲娘的幺娃。
原先拿着这件衣裳的时候,小果还是挺高兴的。可一听说原因,那心里就跟吃了青枣子似的又酸又涩。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她有娘疼,娘亲就是她的底气。剩下这么好的一大块布头不拿来做其他的,偏要给她做一身新衣裳,不是爱她是什么。
她把脸贴到麻布上闻了闻。上头有股淡淡的皂香,她已经能想象到新衣穿在身上那种又香又软的感觉了。她三哥有的好东西,如今终于轮到她了。
高兴归高兴,她还是扭捏了一下:“娘亲,这还没过年呢,你怎么就给我准备新衣裳了?”
姜姀刮了一下她的鼻头:“又不是只有过年才能穿新衣,咱家不讲究这个。”
听完她这话,小果心里美滋滋的,笔直地在她跟前站定。姜姀趴在她身上描好尺寸,又在布头上定了个形,“帮我把水里泡着的那一茬苎麻秆拿来吧。拿的时候小心啊,别剌着手。”
小果应了声,笑着跑出去。
麻布衣裳和被子都是洗过的,不能拖在地上弄脏,得在屋里做。姜姀搬进来一块大石头垫在身下,把麻布搁在宋衍睡觉用的竹排上。
小果吃力地拖进来好大一把苎麻,在门前使劲甩了两把水后递给她娘亲。
姜姀伸手接过:“出去玩罢。如果有需要再复量尺寸,我会喊你的。”
乐颠颠地跑开,小果爬到屋外的坡上玩石头。一颗一颗的小石子在空中划出抛物线,落在溪水里叮叮咚咚直响。
而屋里的姜姀已经开干了。苎麻的麻丝比茼麻的柔软许多,而且弹性更好。编法上都差不多,拧成一股,再重复了合股,就变成了可以用来缝衣裳和被子的麻线。
按说麻线还要晒过一阵再做才好。只是她今日不想等,到时衣裳和被子都缝完了再一起拿到太阳底下晒,等彻底干透也是同样的。
她并不擅长针线活,好在这是原生记忆里根深蒂固的东西。上手时候,立马唤醒了身上的肌肉记忆。
做被子用的麻布上下两层铺好。她先缝好了三个被子边,然后留了个长边往里头一把接一把地塞穗子,很快将内里塞得满满当当。
宋衍刚在屋外洗好了衣裳,甩干手后,在她手边坐下。
姜姀把被子的最后一个边角缝上,让他摸一摸试试。
新被子不算柔软。指尖抚过,带来富有颗粒的磨砂感。里头填充的芒草穗子也不算蓬松,仔细摸摸还能摸着一小节一小节的硬壳,跟他在府邸时候盖的那条金丝绣线的棉被比起来差远。
只是从前,他从未觉得收获一条被子是一件如此令人身心愉悦的事。最重要的是,这条被子是独属于他的。再关键的是,这条被子是姜姀亲手,当着他的面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心脏跳得有些失序,他捧住被子压在胸膛上,对趴在上面伏案抽针的那位说道:“让我盖一盖试试。”
姜姀把刚缝了个开头的麻布衣拿开。他翻身上去盖好被子,偏过头,冲她眨了眨眼睛:“被子很好,我很喜欢。谢谢你阿姀。”
姜姀面上微怔,眯上双眼笑起来:“这算什么好啊。你这种富贵人家出来的,能看得上这样质地粗劣的被子?”
“看上了。”宋衍语焉不详地说了句,似乎是在回答她的问题,却又好像在说其他。
只当他又开始脑子犯抽,姜姀并没有深究他话语里的异样情绪,低下头,继续给小果缝衣裳:“对了,你刚才把家里的几件旧衣都洗了罢?一会儿你在灶房里生个火,我帮你挂上苇帘,你在那儿烤火躲躲。我给你往衣裳里头塞点儿芒草花。最近昼夜温差大,只穿薄衣扛不住要着凉的。”
他讷讷地点了两下头:“那我去把外头的柴火拿进来一些。你什么时候开始给我缝衣裳?”
“等手上的这个做完吧,很快。”
宋衍笑眯眯地走开来,和小果两人一道,一点点往灶房里头运柴火。
灶坑里的火生得老大。关上门,整间屋子泛起了木材燃烧的闷香。
屋子里暖融融的,姜姀的手心都热得有些出汗。她擡眼看去,灶房里站着的那位目光滚烫,似乎比燃烧的火堆更具热意。
她有些不明白这种眼神的由来,觉得他或许是被烧起的草木灰给熏着了,只颔首笑了笑便低头继续缝手里的衣裳。
照着其他旧衣的样式,她在脖颈处折出一对衣襟,又在腰间做了个收口。这样整个衣裳虽然偏大,但板型瞧着会更别致些。
快收尾时,她喊来小果先试试。衣服整体微微偏大,因为里头塞了芒草花的缘故,穿起来看着略有些臃肿。
小小的人儿被衬托得可爱了。她舍不得将衣服脱下来,穿在身上好一阵,才终于肯让她娘亲把收尾工作做完。
这件衣服完工后,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宋衍的那件。姜姀把小果暂时赶出屋子,冲着灶房喊了一句:“宋郎君,可以脱衣裳了。”
她将苇帘子挂在灶房门边替他遮掩。
宋衍脱下衣裳隔帘递给她,身上一凉,面上却滚烫。
“外头烧好了热水。你要是不介意我在这儿的话,可以在里头洗澡。我去帮你把水端进来。”
过了这么些日子,他腿上的皮外伤应该已经痊愈了。虽然骨头可能还没大好,但冲澡应该不成问题。
宋衍小声地叹了口气,怎么可能不介意。两人间只用帘子做了个分隔。这帘子看起来还不大密实,透过中间的孔隙,他甚至能看见窗子上投下的光。
冲澡这事儿他干不出来。总觉得外头有个人,他自己在这里噼里啪啦的洗不痛快。但擦个身还是可以的。
里头有灶台,他可以丢了拐杖挨在灶台上保持平衡。俯身弯腰都已经没什么问题了,是可以支撑着自己简单洗洗。
于是应道:“好,那你帮帮我罢。”
姜姀的记忆飞快地闪回。上一次他说“帮帮我”是帮他擦身那会儿。这一次又是这种场合,怎么每次都和身体脱不了干系。
想什么呢大黄丫头。她挥挥手将自己脑子里诡异的想法打散。毕竟他这阵子除了腿脚不便,其他和常人基本上无异,完全没有再依赖她帮忙的理由,应该只是叫她端水罢。
帮他把热水端进来,姜姀撩开苇帘子一角推进去。宋衍的声音从帘子后头传来:“阿姀我够不着,你再推过来些。”
灶房统共就那么大,长手长脚的按说不可能够不着啊。她闭着眼,这回不用手,而是用脚将陶盆朝着灶台的方向踹了一过去。
里头的水晃荡了一下洒出来不少。帘子后头的宋衍险些被陶盆撞到,惊得跳了下脚。
这是他这阵子以来第二回做这样大幅度的动作。意外的是,受到震荡的那条伤腿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疼,却也没有完全不疼。
他小时候断过腿,知道腿折的康复时间远不止这点,心中纳闷了一阵,没来得及多想,就被姜姀的声音打断了思路。
“宋郎君能够着吗?”
俯下身,宋衍用那条伤腿微微借力,将地上装了水的陶盆捧到灶台上,在不倾倒的前提下尽可能离燃烧的灶坑远些。
“能,但是里头没有肥皂,也没有帕巾。”
他说的帕巾就是这阵子总拿来擦身用的麻袋,还是先前用的那一口。只是一直延续着从小到大的叫法,再加上他心底里总觉得用麻袋洗澡很奇怪,还是称呼帕巾合适,要不他也喊不出口。
姜姀同样把这两个他需要的东西推进去:“差不多了罢。你小心些,不要摔倒了。要有什么问题随时喊我。”
宋衍轻嗯了一声:“你自个儿忙罢,不用管我。”
重新坐回到石头上,姜姀继续缝她的冬衣。宋衍穿的还是当初借下来的沈猎户的旧衣,袖口衣摆处都有破口。另外常摩擦到的手肘部位也只剩薄薄一层麻丝,看起来随时要穿孔。
趁帮他塞芒草花的工夫,姜姀很顺手地把那些个破口的地方都封起来。实在补不上的就拆下来一小块碎布头在那处打上补丁。
整一趟下来,衣服上的布丁就打了七八处。以至于耽搁了些时间,等到里头那位擦完了身,她这里还差一点收尾。
“我这儿好了。你那衣裳缝得怎么样了?”
“还差点儿。”姜姀说道,“你把身上擦干后在灶坑那处烤着,再等我一会儿。”
爽快地应了声好,宋衍在灶房里头打量起了自己的身体,就如昨日的姜姀一样。之前在家被老将军鞭策着,他每日一早都得起来练武。
能耐是不怎么样,打谁都打不过,却日积月累也练出一身坚实的体格来。
这次倒真是托他阿爷的福。要没这具强壮的身体,经过这种磨难能不能活下来还真难说。
即便是伤着,他恢复得也比常人快。只是这阵子没继续操练,身上看着比过去消瘦了一些。
擡头望着苇帘,他试图通过上头微小的孔隙偷窥姜姀一眼。
可惜他这头火光水汽都太盛,外面关着窗又关着门,虽有光却昏暗,怎么瞧都瞧不真切。
他费劲地上下巴望,都没能看清姜姀的动作。
反倒因为自己偷窥得过分专注,没留意到,她的脚步声逼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