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三合一)
“所以这药人才如此难得,哪怕他贵为天子也无法轻易培养。像莲妃那样情深意重,痴心一片的单纯人毕竟是少数,自她去世之后,元钟帝就再也没有练成过药人了,最终年老体衰而死。”
听到这里,再想起崔莹的身体状况,连淮对他想讲的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一时之间只觉得天地旋转,心中一片茫然,仿佛置身于白雪飘扬,一眼望不到任何生灵的雪地。
崔莹接近他,欺骗他,故意让他以为他们两情相悦,都只是为了让他做她的药人,从此变成废人,成为只有血液尚有利用价值的工具……这不可能,他根本就不相信,可他却毕竟不是没有理性之人,倘若红衣人说的全是真的,那么此事多半也……
不,这不可能,也许其中有什么隐情。他对她那样好,把一颗心全都给了她,她不可能那样对自己。
连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道:“你觉得崔莹接近我是为了把我炼制成她的药人,可有证据吗?”
红袍人点了点头,随即挪动嘴唇,从面具下说出一句更为沉重的话语。
“自然是有的。但她还不止于此,她想杀了你。”
“绝不会!”连淮立刻反驳。
他随即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淡淡地说道:“退一万步说,就算她对我没有半分情意,只是想把我变成药人,那她也不可能杀我,杀了我谁还能心甘情愿为她做药人。”
“那个是崔天一的想法,不是崔莹的想法。”红袍人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道。
“崔天一之前涉及多次设计你,还给你下了五佛绝命散,都是为了逼迫你交出怀莲璧,因为当时他以为有了这个就足够了,就可以用玉作为药引,获得长生不老之躯。可是后来,他从燕云飞那里偷到了册子,这才知道其中真正的秘密,于是就改变了主意,故意让你绑走了崔莹。”
“故意?”连淮微微蹙眉。
“是啊,崔莹百毒不侵,只有西域的迷药才能让她迷晕。难道真有那么巧,你当时用的迷药恰好是西域的?”
连淮心中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握着剑的手微紧,语气中带着恨意,却又隐隐发涩。
“他是想让我喜欢上崔莹,这样就会心甘情愿地给他们父女当药人。”
红袍人点了点头。“不过他们父女并不同心,都是各自为谋,崔莹一开始不知道这件事,可是后来她估计是从崔天一的举动中猜到了什么,于是将计就计,主动用美/色勾引你。”
连淮听到他提起崔莹时语气里的轻蔑不屑,心里顿觉不舒服,冷声说道:“你说话放尊重点。”
“哦?”红衣人冷笑了一声,“你以为如果不是为了勾引你,崔莹为什么会一直用真面目和你同行。她之前每一次出江湖,都头戴面纱或是面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甚至都不怎么在人前说话,指挥手下都使用手势,怎么到你这里忽然就特殊了?”
“因为她是在睡着的时候被我绑架的,根本没有防备,后来既然已经被我瞧见过真面目,索性就……”
“得了吧,我早就在极乐殿里打听过,崔莹讨厌男人,并且说过此生不嫁。她这样的人就算被你瞧见过真面目,恐怕也会把脸遮起来,不让你这个男子看见,以免她心中膈应。而她却没有这么做,因为这张国色天香的脸更方便她行事。”
连淮默然。她不喜欢男子,不想嫁人,这都是他知道的,那他还能说什么,告诉红衣人她对他特殊是因为喜欢他吗?
想到这里,连淮的唇角微微绷紧。
在今日之前,他也许还能说出这话,可是现在,这话说出来,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才相信了。
“不过崔莹可比崔天一看得远多了,她勾//引你爱上她,不是因为想让你心甘情愿的给他做药人,而是因为这样能够让你放下防备,方便她给你下痴人蛊,把你变成一个无法感到悲伤的傻子。”
“生而为人,最为宝贵的便是思想,让你变成一个只知道傻乐的傻子,无异于杀了你。”
“如此,你总该明白我为什么处心积虑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拆散你们了吧。”
连淮就这样怔怔地凝视着他,看了很久很久,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只留他一个人艰难地熬过这漫长无边的窒息岁月。
在这段话之后,整个天地似乎都变了,变成了他不认识的样子,让他觉得无法想象。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目光中的神色数次变化,最终放下了剑。
“你的说辞我无法认同。既然药人只要求真心,而她现在又知道了我……”说到这里时,连淮神色间显出几分痛苦和坚持,“我对她的心意,那她何必多此一举,一定要把我变成傻子,这说不通。”
“我说了,因为崔莹比崔天一聪明,她看得更深一层,能看透人性。”
红衣人见到连淮痛苦挣扎的神色,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早就看穿了让人一辈子深爱着一个只会伤害他的人是不可能的,只有把药人变成傻子,彻底没有思想,不会感到悲伤,这件事才能成。”
“事实也果然如此。莲妃为了元钟帝深受苦痛,而元钟帝一开始疼爱怜惜她,深记着她的恩情,可是后来见到莲妃因为身体受损而日渐消瘦,容色枯燥,再也不复以前的美貌,就逐渐厌弃了她。再后来他爱上了胡妃,更加厌弃因为恩情而让他有所背负的莲妃,而位高权重也使得他更加害怕自己的秘密被人发现,于是他就让莲妃活在了见不得天日的阴影里,彻底把她当成了取血的工具,像对待囚犯和牲口一样养着。”
“莲妃心如死灰,身上的血自然也就没了效果,元钟帝发现此事之后大发雷霆,但仔细翻册子时却又发现必须让她心甘情愿,于是他就为了自己能长生不老而假情假意地宠爱莲妃。莲妃当然看穿了他的目的,无论他做什么都再也不会为之所动。后来,莲妃不堪折磨,也不愿意整日面对辜负了她又来她面前恶心人的元钟帝,最终上吊自尽,死在了宫里。”
说完这个故事,红衣人显得有些感慨,不知为何,忽而失落了下来。
“错只错在莲妃太过痴情,因为一片真心就将自己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里,而就连到了最后也无法真正做出些什么为自己争取利益或是复仇的行为,唯有伤害自己来结束这段痛苦而已。”
“连家……”
红衣人的目光悠远,望着这冬夜下的朗朗月色。
“估计也是带在血液里的痴情。莲妃如此,祖父如此,父亲也如此。”
“因此我怕你重蹈覆辙,再受一遍莲妃受过的苦。而你却更惨一些,会被崔莹直接变成傻子。”
连淮凝视着遥远天际的朗月。
“你的证据呢?”
红衣人见他如此问,不由得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事到如今,你还不相信,只是因为你在逃避。”
“你错了,我不逃避。”连淮转过身来,一双眼睛直视着他,目光深沉宛如夜空。
“我会将这件事情弄清楚的,我绝不想与我所爱之人心有隔阂地相处。”
红衣人看了他半晌,又摇了摇头,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说道:“若说证据,我这边只有这个。”
他伸手从怀里摸出了一张薄薄的宣纸,上面似乎写着什么字,但是在这昏黄的灯火之下辨不太清。
“我向崔天一打听了这痴人蛊种下的步骤,一共需要三味药引,具体都写在这张纸上了。”
“这第一味就是能让虫子愿意进入你体内的药引,那是某种让蛊虫喜爱并且能够驱使他的东西,这是由养蛊之人自行设定的,只要有气味的花草皆可以做这第一味的药引。”
“这虫是崔莹一手养成的,因此崔天一也不知道这第一位药引究竟是什么。”
“而剩下两位药引则都是固定的,分别是青兰蕊和白杏草你可以自己看看。”
连淮将那张纸接在手里,却没有急着看,而是双目紧锁着红衣人,不放过他的任何表情。
“崔天一为什么会告诉你这些?他今天又为何大张旗鼓地来要人,这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你到底答应了他什么?”
听到这番出其不意的质问,红衣人愣了愣,随即心中有些感慨。
“果然瞒不过你。我是答应了他一些事,不过具体如何,就暂且无可奉告了。”
他说完话转身想走,却被连淮拦住了去路。
“你答应了要做他的药人。”连淮清冷深邃的目光直直地凝视着他,仿佛要把他看穿。红袍人的瞳孔骤然间收缩。
“如此一来,崔莹对他而言也就没有利用价值了,所以在宴席上他才会对崔莹下死手。崔莹死了,我们阴阳两隔,也就自然被拆散了,他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你就会按照承诺做他的药人。”
红衣人动了动嘴唇,神色之间有些动容,但随即恢复了平静。
“这些都不重要了,他今天既然没能得手,我自然也不会如约给他做药人,之后的事情是福是祸,都是我们之间的事,不需要你们小辈插手。”
“我现在只想让你尽快认清崔莹的真面目,赶紧与他分道扬镳,再晚一点恐怕就来不及了。她估计很快就会下手。”
连淮却依旧站在原地,分毫不让,他想说些什么,但仿佛被人抽走了,力气什么都说不出来。
半晌后,他声音微哑地道:“你就这么笃定吗?可我不相信。”
红衣人定定地看着他,目光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在遇到连淮的眼神时又带了几分五味杂陈的复杂。
“证据我已然给你了,你好好留心着她近期会不会在你身上用这两味药,倘若没有,我保证从今以后一个字都不多说。”
“但你要记得切不可直接问她这件事,倘若被她发现了你有所怀疑,她一定会拼尽全力立刻下手,到时候你就危险了。”
“崔莹的行事作派便像疯子,而你又恰好正直善良,容易被她那样没有底线的人拿捏。你需答应我只可从旁试探,绝不可以开诚布公,把她逼到绝境。”
连淮默然半晌。
“好,我答应你。”
另一边,房内。
“小主,您醒了。身上还难受吗?”
柳如媚扇了扇炭火,让火苗越烧越旺,室内更暖和一些。
“无碍,去把银觞叫进来吧。”崔莹躺在床上,淡淡地说道。
“是。”
不过片刻,银觞便进来了,在她眼前跪下。
“参见小主。”
“我让你带着的青兰蕊都拿出来吧,装在这个用来驱蚊的香囊里,放在我床头。”
银觞闻言微微一愣,但随即颇有几分激动的应道:“是。”
崔莹听出了他语气中松了一口气的意味,不由得轻叹一声说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忽然提早动手布置这个?”
“此时夜长梦多,自然是越快越好,小主能想通这个实在是再好不过。”
崔莹微微摇了摇头。
“不是我能想通,是再不动手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小主是说今日教主前来抢人之事……”银觞猛然间明白了些什么,擡头说道。
“在场的有燕盟主,还有各路武功不弱的正道侠士,他要来这一趟须背负着极大的风险,你以为为了抓我回去,他有必要如此吗?”
银觞顿时觉得脊背微僵,身上发冷。
“小主说得正是。何况眼下距离七夕还有一段时日,小主回不回去其实也没有那么要紧,我实在不明白教主为何这个时候忽然大张旗鼓地抢人,也许是有人请教主帮忙意在与连少庄主作对,好让他在天下人面前身败名裂?”
崔莹听他说这些,点了点头。“具体是怎么一回事,我却也说不上,我们知道的太少了。而我如今又精神不佳,恐怕也没心思再想。”
“但我直觉上能明白,这变故背后必然有什么原因,和我或和连公子有关的原因……既然如此,再不动手,恐怕药人的秘密就要公布于天下了,到时候连公子明白了一切,恐怕要杀了我才能雪耻。”
“小主多虑了,您冰雪聪明,定然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崔莹闭上了眼睛,只是微微扬了扬唇角,虚弱的一笑说道:“这个谁能说得准呢?”
“若论起谋划,我和他半斤八两,剩下的事情如何,就只能看命吧。”
银觞沉默不语,只是跪在地上。
窗外的寒风扑打着纸糊窗纸,发出簌簌声响,似乎下一秒就要破开。
“通一下风吧。”崔莹忽然感觉胸口发闷,有些喘不上气。
银觞应了一声,站起身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当即便有冷流如蛇一般钻入房内,将暖气破开,崔莹感到骤然之寒忍不住咳了一下,他于是立刻将窗关上了。
“你快去吧,这几日行事要小心一些,千万别让连公子看出破绽。”
“是。”
崔莹躺在床上,又迷迷糊糊的睡了一阵,睁开眼时床头的驱虫香囊已然换好,端端正正地挂在床边。
她看着那东西发了一会儿呆,伸手去摸那块地摊上几个铜钱买来的粗糙桃木符,打开看到那蛊虫正在酣睡。
它倒是无忧无虑。
崔莹这样想着,唇角微微扬起,不自觉地笑了一下。
只是这笑容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仿佛秋日落叶,冬日雪封。
等到晚间临近入睡的时候,连淮如约而至。
他身上披了一件皮袄,里头穿着鹅黄色的长袍,手中提着红灯,暖光照亮了他如玉般的脸庞,更显得翩翩雅致,风姿绰约。
他进入房中便将皮袄脱了下来,挂在架上。崔莹瞧见了皮袄上似有一层亮着隐隐水泽的白霜,像绒绒飞雪随意散落而致,不由得问道:“外面下雪了吗?”
“是啊。”连淮将灯笼放在桌上,随着她的视线转头看向窗外,“不过外面已然全黑了,雪又下得不大,所以在房中可能察觉不到。”
“果然是这样啊,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崔莹瞧了一会儿,收回视线,颇有几分遗憾地说道。实则就算看到了又能怎样,她现在看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细细想来,倒也没有那么遗憾了。
连淮听见她声音中的失落委屈,走到她床边温柔地道:“没关系,等你病好了,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看雪。”
“也对。”
崔莹愣了一下然后应道,随即转过身去,盖上被子不说话了。
她感到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轻轻叹了一口气,一如往常般宠溺道。
“如果夜里雪下大了,待到深夜醒来的时候,便可以看见外面白亮亮地反出一片光,那时你就能看到雪了。”
“你就确定我深夜一定会醒来?”
“是你说的。”连淮的声音依旧温柔,含了一点笑意。
崔莹便不知道说什么为好了。她这个时候忽然觉得有点不对,但又说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觉得这房间有点闷,可是开窗就会冷。好生麻烦。”她于是转了一个话题说道。
“炭火烧得久了,是有点闷。”连淮微微点头,随即起身,将房门打开,“这样会不会好点?”
门外的风比窗外的小多了,又正好可以透气。
“这样好。”崔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果然只有你才能想得这么周到。”
“不过我们晚上睡觉也不关门吗?”
“在自己家里,不关也没有什么要紧。”连淮淡淡一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