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淮没有说话,而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二人十指相扣,紧紧地握在一起,力量从彼此掌心传递至心底,今生今世,再不分离。
“施主请。”
崔莹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凝于这个凝聚她此生善恶业障,决定她余生因果的签筒之上,伸手往那筒中轻轻抽出一支签——
十年后。
街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某处茶馆内,有一桌人吃茶谈天,天高地远,说得正是起劲。
“话说那时情状危急,局势大乱,先帝原本子嗣单薄,那三位皇子还想相互之间勾心斗角,最终竟陆续相互残害而死,连一个都不剩下。”
“先帝大受打击,原本就已然患疾的身体更加虚弱,一病不起,久久卧床。于是朝中局势纷争更为混乱,黎明百姓困苦不堪。众朝臣苦苦劝慰先帝快些在宗世子中过继一个有治国之才的人当太子,也好稳定人心。”
“而这宗室子也都各怀心思啊,在地方上各有势力,互不相让,心中也都暗暗不服,无论哪一个得了位都必将是一片腥风血雨。先帝自然看出了他们的心术,根本不愿意收继任何一人。于是先帝便将目光放至前三代,在更远些的亲族之中寻找合适的人选,这一瞧便看中了荣王府上的嫡长孙,镇北将军连淮。这个决定众朝臣可谓是喜闻乐见,先帝于是就要草拟诏书,准备章印,却正巧在这个时候,先太子遗落在民间的一个私生子被找到了。”
“经过滴血认亲之后,这孩子确实是太子血脉,孩儿的母亲口中的说辞也都能一一印证,于是先帝大喜过望,当即就立这个三岁孩童为储君,也就是咱们当今的小圣上。”
“在册封太子不过多久,先帝就重病难愈驾崩了,小圣上年岁实在太小,甚至都不记得事,于是这代管朝政的事情便落到了参知政事苏大人身上。”
“要说这苏大人也是不得了的人物,颇有范公之志啊,在他的打理之下,圣朝局势立刻安定下来,逐步平稳,欣欣向荣。而他又与连将军是忘年之交,两人一文一武,齐心协力,这朝中局势便顿时安定下来,胡人正是在不敢来犯。两人又齐心改造官制,解决了自元钟帝以来朝中官员冗余,财政负担过重的问题,正是解决了重文轻武之弊,定下了安邦太平之基。”
“咱们这当朝的史官也是有幸之至,竟能遇到这样两个人物,若载入书册,那必然是名垂青史,连带着他们这些落笔之人都能被后人记住。”
“小圣上年岁尚浅,不懂治国理政之道,于是请拜苏、连二人为师,文武兼修。苏大人推说政事繁忙便推请连将军为帝师,称他文武全才,兼能教导,且有一颗仁爱之心,最能萌发幼帝之善念。”
“转眼之间小圣上已十岁了,于是帝师使请辞还乡,也辞去了禁军统领之职,只是偶尔逢小殿下有功课上或是朝中难解之惑时写信给他,他才进宫一趟。”
“咱们朝中的这几位人物,都实在是千年难得的为国为民的贤臣。”
那说话之人越说越是激动感慨,甚至于有些热泪盈眶。
“现在啊,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外有李家驻守边疆,内有圣上仁义爱民,苏大人鞠躬尽瘁,圣朝盛世,指日可待!”
“好!”
话音落下,馆内顿时响起了一片喝彩之声,意气昂扬,生机勃发。
茶馆外便是热闹的街市。
街上有一位头戴面纱,身着粉藕色襦裙的年轻女子,牵着一个粉雕玉镯的小女孩,那女孩手里拿着一根糖葫芦,蹦蹦跳跳的,一双大眼说不出的水灵可爱,引得街上众人频频回头。
这一对母女实在是养眼得很。
“娘亲,”小女孩往那边人群簇拥的摊子上指了指,“能不能帮我抽个签呀。”
崔莹擡头瞧了一眼,原来是一个抽礼的摊子。去了给几个铜钱,买次抽签的机会,若是中签就能带走一个摊上放着的东西,或是小玩偶,或是文房四宝,又或是胭脂口脂,但更多的情况是什么都没有……全凭抽到的是哪支签。
她于是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绒儿的头发,语气含笑道。
“这种事得找你爹爹,娘亲若是去了,管保什么都抽不中。”
“啊……上一回路过这里,娘亲也是这样说。”绒儿搂着崔莹撒娇,将小脸贴在娘亲温软的腰上,“上天也太偏心了,凭什么不让娘亲抽中。”
崔莹伸手将女儿搂住,柔声安慰道:“不是上天偏心,是因为娘亲的运气都用在抽一支签上了。”
她的话语顿了一顿,目光变得悠远,唇角边浮起一抹幸福的笑意,轻轻地说道。
“那一支签抽到了,便是天底下最好的,胜过其他所有。”
那支签本不该是娘亲命数中所能有的,因此娘亲能抽到它,应当是穷尽了此生所有的幸运。
“原来是这样啊。”绒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随即说道,“不过,娘亲也别伤心,爹爹运气好,娘亲抽到了爹爹,那爹爹抽到的都是娘亲的,也是一样嘛。”
“小嘴真甜,这话跟谁学的?”崔莹笑着捏了捏她的脸。
“和阿彻哥哥。”
“你要叫他陛下。”崔莹纠正道。
“和陛下哥哥。”绒儿脆生生地改口。
崔莹忽然笑而出来。“阿彻就阿彻吧,要让我的女儿喊陛下,起码也得等他射艺及格了才有资格。”
绒儿懵懂了一瞬,随即觉得很有道理地点头。
“就是嘛,连我射的箭都比他远。”
“走吧,我带你去找爹爹。”崔莹伸手将女儿抱了起来,搂在怀里往前走去。
静善寺里。
看着禅院里漫步的母女二人,连淮不由得有几分出神。
“阿弥陀佛。又是一年啊。”
灰衣僧人缓缓走了出来,慈眉善目,眉眼低垂。
“是啊。”连淮也有些感叹,随即回过神来,行了一礼道,“小女顽皮,因此不带进来叨扰大师了。”
“崔施主近来可好?”
“很好,多谢大师挂怀。”
“真好啊。”灰衣僧人笑着点了点头,“崔施主曾同我说过,她从前不信佛,言语冒犯之处甚多,后来得了佛祖之恩,心中感念,于是就更不能进庙殿了,只敢在外面转转,省得佛祖看到她又爱又恨,徒增烦恼。崔施主倒真是个极通透坦荡的人啊。”
“夫人向来如此心性,千金难换。”连淮忍不住笑了起来,眉眼之中竟是温柔爱意。
“连施主也不枉多让啊。”灰衣僧人长叹着摇了摇头,目光中既带有敬意,又带着说不出的复杂,“我从小在这寺庙中长大,见过的人也不计其数,却从来没有遇到过有人在来求签的前一晚上独自上庙,要将这里的签全都换一遍,把所有凶签都换成吉签的。”
说到这里,僧人的语气低沉平缓下来,变得认真。
“崔施主生来带煞,罪孽深重,在命数之中原本就是九死而一生,悲剧已然成了大半。”
“而我当初也已告诉过施主,施主原本是天定的帝王命格,若不做这样逆天而为,极损阴德的事,在一年之后必可以从宗室皇亲中脱颖而出,成为先帝亲封的储君,同年便可登基为帝,君临天下。”
“可是施主偏偏要做这样得罪神佛之事,将身上的功德气运尽数毁尽,这才有了后来的命格转换,小圣上在民间被人发现,成了新的帝王命格之人。”
“施主这一换签,触怒神佛,失去的可就太多了。这么些年来,可曾后悔过?”
连淮笑着摇了摇头。“我心中从未后悔过,只有感激不尽。”
“我原本就是江湖中人,哪里懂什么治国安邦,君临天下。何况夫人体弱,更需要我精心照料,皇宫大内绝不适合她。”
“可是如此一来,我们大圣的百姓就失去了一个爱民如子,仁义有为的君王了。”僧人微微叹了一口气。
“大师此言差矣。”连淮摇了摇头,神色认真,“如今圣上年幼,如同一块璞玉,只要教导有方,定能成为一代贤君。”
“高位永远有人,只要有一颗博爱之心,于连某而言,这人是我还是当今圣上都没有区别。”
“好,好。”僧人笑了起来,点点头。
“如今天下太平,小圣上通晓事理,也少不了施主的一份功劳啊。”
连淮行了一礼。“大师言过了,连某做这些实则也是为了自己。”
他的目光看向窗外,眼眸中倒映出那人的身影,变得极深邃温柔。
“连某行事之时,只是想着,要让这世道少些欺瞒丑恶,多些温暖良善,让她活在一个更美好的人世间。”
僧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唇角片浮现出一抹笑意。
崔施主在第五年的时候,便可以自行上寺了。
世人都道帝师夫妇琴瑟和鸣,情投意合,乃是佳偶天成。
他却明白,在他们之间哪有什么天成,全都是两人彼此紧紧相牵,从不放手。
街市上。
崔莹与连淮坐在马车里,随着车子晃晃悠悠的前行。
她挑起帘子往旁边看上一眼,便见到连老庄主抱着绒儿,开开心心地挑拣他们之前从摊子上抽签抽来的小玩意。
她忍不住抿唇一笑,放下了帘子。
“瞧见什么了?”连淮好奇道。
“你抽中的东西,绒儿都很喜欢呢。”
听到这一句,连淮忍不住笑起来。“绒儿像你,瞧什么都喜欢,真是可爱的紧。”
“谁说的?”崔莹立刻红了脸,不知为何有些害羞。虽说已然夫妻十年了,但他们平日里相处起来,却还是像少年时一般,一般得魂牵梦萦,心跳如悸。
“我要求可高了,可不是什么都喜欢。”
“好。夫人说的都是。”连淮眼中含笑,柔声道。
“分明就是。”崔莹肯定道。
这世间这么多男子,可她喜欢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也是这世上最好的一个,足可见她的眼光。
说到这里时,她却忽然想到一件事。
“在花中我最喜欢莲花。可惜每年都是莲花盛开的时候来这里,总是耽误我赏莲,今年好容易莲花开的晚,我们快些回去吧,兴许还能赶得上。”
“好啊!”
连淮于是挑帘向车夫说了一句,快马加鞭,马儿四蹄撒欢,车轮顿时滚得更快了。
“我也喜欢那一池莲花,小时候我们常坐在池边的。”
“是啊。那时你还教我念一句诗——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二人有说有笑,一路往连家庄而去。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