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3年(下)
当第二日清晨的光辉从奇迹宫的木窗透进小屋,爱斯梅拉达也缓缓走出睡梦的世界。她眯起朦胧的眼睛,转过头去——果不其然,她的弗罗洛副主教先生正一瞬不瞬地凝望着自己的心上人。
这间屋尖拱棚顶,严实而又暖和。有一张小木桌,桌边有个食品吊橱,拿点东西很方便。可以想见,屋里还有一张舒舒服服的床,以及相与厮守的一对恋人。正是这间小屋内曾经发生过一场奇遇——那生翅膀的、神兽驾驶的火焰车飞速地赶来,将大诗人格兰古瓦从塔耳塔洛斯狱送上天堂。
(注①:在希腊神话中,塔尔塔洛斯是囚禁冒犯宙斯的神仙和英雄人物的地方,在罗马神话中就成为地狱。此处指格在第一次摔罐成亲前险些被吊死。)
想必我们的读者还记得,就在今年的1月份,可怜的哲学家还在为这充满戒心的“黄蜂姑娘”而懊丧。她如花的容貌,同她近乎东方式夸张的语言相得益彰。她那纯洁的红唇半含着微笑;她那明朗宁静的额头,有时蒙上思虑的阴影,如同镜子呵上水汽;她那低垂的长长的黑睫毛,不时透出难以描绘的光芒,给她的形貌平添了温馨甜美的色彩,这正是后来拉斐尔①再现的理想形象,把纯贞、母爱和神性神秘地融为一体。
(注①:拉斐尔,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创作了大量圣母像。)
“噢!爱情!”在那个初春的夜晚,她说,声音有些颤抖,眼神也明亮了,“那既是两个,又完全是一个——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合成一个天使,那就是天堂。”
不过,虽然那姑娘与副主教大人在昨晚举行了摔罐成亲仪式,他们也只是像曾经那样相拥入眠,并没有急于“创造天堂”。
克洛德灰蓝色的眼睛低垂、一瞬不瞬,他盯着姑娘颈上的那个长方形小香囊,那是用念珠树籽串的项链。它发出一股强烈的香樟味,外面有绿丝绸套,正中镶了一大颗仿绿宝石的玻璃珠。这个香囊是他们之间命运羁绊的开始,也是十六年前一切波澜的缩影。想到这里,副主教便将这精致的香囊捧在手心里,用指尖轻轻抚弄着它。
“我的心肝,你说这香囊里会不会藏着一个小天使?”克洛德的唇边挂着一抹微笑,他凑上前去吻了吻那小姑娘的脸颊,“先带你来到格雷沃广场,又带你找到你的母亲,最后我们…”
“说不定呢,”爱斯梅拉达伸出纤巧的手指,孩子气地轻按住他的双唇,想以此示意他噤声。她的面颊被吻成了淡粉红色,乌黑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晶亮光芒,“我很小的时候就来法兰西了。至于来到巴黎,那是去年。在我们从教皇门进城的时节,我看见芦苇中的黄莺飞上天空,那正是八月底,我就说:今年冬天一定很冷。后来我又好不容易熬过了一个难挨的漫漫寒冬——整个冬天不住地往手指上呵气。好不容易到了初春,十二月底、或者是一月初的时候,我会唱歌跳舞,就决定去广场上表演来补贴家用…天呐!不知道从哪天起,我就总能看见一个身穿黑色教袍的先生混在人群里,还总是瞪着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恶狠狠地恫吓我!…”
听了她这番话,副主教沉默了半晌。他耳根发红、脸上挂着僵硬的尴尬微笑,显然是分外不好意思。
“我当时真的害怕极了,我亲爱的先生!”那小姑娘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始终在用开玩笑时所特有的夸张口吻来叙述这一切。她伸开双臂搂住克洛德的脖子,将脸颊紧紧贴在他的颈间,那陷窝里温暖的触感如同一碗热奶油汤,让她的心也舒展开来,“您为什么要吓唬我?我还以为您恨毒了我,想不到您竟是这样!…”
爱斯梅拉达的嗓音娇细,还带着小女孩撒娇时所特有的柔媚可爱;那格雷沃广场上曾将副主教大人撩拨得神魂颠倒、坐卧不宁的歌声,此刻都化为了恋人的绵绵呢语萦绕他的耳畔。就在她说出这些调笑之词时,她能感觉到那具紧贴着自己的身躯始终僵硬着,不时轻轻颤抖,如同风中的树干。
“噢…我的心肝,我向您发誓,”副主教大人被她这番慨叹逗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也只好紧紧搂住她,支吾着应和,“我最爱您了,此生三十年来只爱过你一个人!…当时我还在信奉天主,但我却能深切地觉察到你的目光早已蛊惑了我…唉!在爱情的面前,这个苍蝇般羸弱无力的教士怎么可能抵得过命运的力量呢?那时,我便已经开始为你深深着迷,但你意识不到,我也还未清醒。至于我当时瞪着你,还说了些不太好的话…那是我…心口不一…”
“命运…”爱斯梅拉达重复着那个词,声调中含有一往情深的意味,“这么说来你仍然还相信命运啦?我亲爱的弗罗洛先生?”
“我也不知道,”副主教笑了笑,有些无奈地摇头、轻轻耸动了一下他那宽阔的肩膀,“在我四岁时,命运把我送进托尔希神学院;在十年前,它令我当神父;1482年的那个初春,它又派我与你相逢——它一再戏弄我、将我逼入绝境,却又最终降宽仁于我,让我得以窥见尘世的幸福。”
……
“要是她果然胜过我所看见过的其他女郎,正像您这颗钻石的光彩胜过我所看见过的许多钻石一样,那么我当然不能不相信她是个超群绝伦的女郎;可是我还没有见过世上最珍贵的钻石,您也没有见过世上最美好的女郎。”
“我按照我对她的估价赞美她;对我的钻石也是一样。”
“您把它估价多少?”
“胜过全世界所有的一切。”
“那么您那无比的情人一定早已死了,否则她的价值也高不到哪儿去。”
“您错了。钻石是可以买卖授受的东西,谁愿意出重大的代价,就可以把它收买了去;为了报恩酬德的缘故,它也可以做送人的礼物。可是美人却不是市场上的商品,那是天神们的恩赐。”
——莎士比亚《辛白林》
……
“我拿它无可奈何、既爱又恨…我的孩子,那种感觉就像我曾经仍在信天主时所遇到的你一样。我是命运的仆臣,可我决定去拥抱它,而非被它徒然粉碎。”
“那就好;事实上,那是再好不过了,”爱斯梅拉达眯起眼睛,像一对天边弯弯的月牙,明亮的目光里透出宁谧与坚毅,“亲爱的,你可千万不要当苍蝇。这个世界上有清晨、有飞鸟、有鲜花…数不尽的美好,你得陪着我一起去看。”
她擡起眼波流转的双眸,颤动的长睫毛里含着脉脉温情。副主教见到心爱的小姑娘这副惹人怜惜的模样,便立刻又将她搂进自己的怀中。
“当然了,我可爱的绿宝石神明,”克洛德轻轻吻着她的鬈发,“我会每时每刻都陪着你,以后每天都在你身边;无论你去往何方,我都会跟从前往。我们要把世间的美景全部都收入回忆里,带着遐想共同步入温柔的秘境…”
他把玩着爱斯梅拉达颈上的那个精致的小香囊,唇边挂上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若有所思地低喃道:
“不过,既然你已经找到了母亲,那么护身符就不起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