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主教来函(上)
想必我们的读者没有忘记,在1482年的暮秋,巴黎城西布洛涅森林前的那幢波旁公爵府邸内曾暗中召开过一场教廷首脑们的密谋集会,或者说,那是一次群魔会——每一双眼睛、每一张巨口都贪婪地张大,伺机等候着老路易陛下的崩殂,随后再用火炮、戈戟将法兰西的领土像托盘中的国王派一样给划开。
这场会议由府邸主人、夏尔二世·德·波旁红衣主教大人所应承,尽管他行事向来小心谨慎,驾驶灵魂之舟于他那两位尊贵的姻亲——路易十一与莽夫查理之间,从来不想沾惹任意一方之中的任何一点腥气。然而,据那位勃艮第公爵所言,“波旁公爵府可谓是个绝佳的隐匿之所”;由此,哪怕波旁大人再不情愿接纳这群居心叵测的贵客,他也不得不像去年1月初时招待弗兰德使臣那样笑脸相迎——没办法,对于身居高位的贵族们而言,他们只能在每夜的睡梦之中能够有幸摆脱这些虚与委蛇的应酬:或许这是令世人垂涎的权势所带给他们的生命之重。
根据史料记载,本日是1483年2月末的某天——今年的巴黎城气候丝毫称不上寒冷,而此刻显见是到了早春。冬天的残雪已经完全融化了,阳光很暖和,人们纷纷脱下了自己的厚外套,提上篮子准备去往山野间郊游。这是一场危机四伏的春天,当然,也是一场很美的春天:巴黎城中显得一派祥和,所有人的思绪都徜徉在柔和的光辉之中。
此刻,波旁红衣主教大人正坐在书房里,初春的阳光透过金窗框洒在他的桌前,点亮了空气之中游弋的浮灰。这位阁下恐怕无论如何也没料想到,佩德罗伯爵会在那场集会上突然提起克洛德副主教的名字,而莽夫查理还不无激动地让自己给他写一封信。这位大人历经千难万险,才总算幸免于难,安全抵达宦途的罗马;也许正因为抵港,回顾以往的艰辛与种种险恶,才不免心有余悸。他一向过着酒中取乐的快活日子,对他查理堂兄的“宏图伟业”、甚至是他自己女儿在不列颠国王那里的印象都毫不在乎——不管怎么说,他只想畅饮夏月皇家葡萄园的佳酿。至于对待这封迄今还未写成的信笺,波旁红衣主教大人也只是抱着“用冷漠的目光扫视看台观众”与“大人物面对庶众时天生的那种微笑”的态度去稍用心思:他只是想通知弗罗洛副主教这场密谋的大致意思,至于对方将作何选择:同在教廷之中,这位耳目遍地的大人早已对他的脾性无比清楚。堂·克洛德·弗罗洛想必不会想让自己卷入这些风波,至于他会如何答复自己的这封信,则完全不是波旁大人所在意的问题——若莽夫查理得胜,他还能偶尔沾亲带故;若是路易家族得胜,他也总能找到无数绝妙的推诿理由。
不得不说,虽然他的堂兄莽夫查理没什么过人的谋略头脑,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因此而选择从善:这封信对于波旁阁下本人而言是一场极大的冒险,尽管他确信克洛德既不屑于参与谋划,也不会将这封可疑的信交给国王,此事依然给他留下了无穷后患。可惜的是,如今的我们早已找不到这封信本身,或许那些古旧的哥特书体、连同着带有“lesBourbons”(波旁家族)字样的百合花火漆章都已然湮灭在了火焰抑或是历史的尘埃中。为了让画卷栩栩如生地在我们眼前铺展开来,还得对于这段场景稍作窥望:靡菲斯特迎风飏起他的斗篷[1],而看客的目光化为桌前烛火,映照着屋内的一切景象——
波旁公爵大人坐在桌前,他擡起沉静的双眸,瞥了一眼匍匐于公爵府脚下的莽莽山丘。初春的新绿森林结成一串串环扣,将这座金碧辉煌的公爵府重重包围;广袤的狩猎场上隐约传来西班牙小猎犬与奔鹿的蹄声,几只云雀鸣唱着冲向高缈的蓝天…然而,此刻的他却无甚心情去欣赏这一切美景。他以指腹摩挲着桌上的那张羊皮纸,一面烫金花纹的信封、一盏水晶高脚酒杯与一只不知是哪种珍禽异兽的尾翎所做成的羽毛笔,便是这张桌上的全部物什。
他时而停顿、望望窗外开始兴发的春光,时而漫不经心而又煞有介事地写上几句贵族之间程式化的问候语,“别来无恙”、“敬告兹事”一类。笔尖与信纸摩挲的轻响在指间蔓延开来,如同湖面上点碎的波痕。这位大人行事一向浅斟慢酌——四方步、得体的微笑,如同他此刻的这封信,一直从暮秋等到第二年初春才开始动笔,仿佛是在为某部新的套曲谱写序诗。将笔迹工雅、墨纹幽香的信笺连同着春曦一同送出,倒恰好昭显了波旁公爵府的风度。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这封并不算冗长的书信完工,红衣主教大人又将羊皮纸捧起、细细读了一遍。他轻轻蹙起眉头,似乎陷入了某种难以名状的沉思:这封信究竟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后果?而他又将收到堂·克洛德·弗罗洛副主教怎样的答复?这位大人擡起酒杯,若有所思地啜了一口,又缄默半晌,这才招来自己的仆臣。
那个高个子、穿丝绸衬衫的金发青年走进屋内,向他安静地躬身行礼。
“费莱,”他轻轻掀了一下眼皮,又饮下一口红酒。初春的太阳此刻变得有些聒噪,在他的眉眼间与衣领口的金丝边上雀跃着闪光。波旁大人的面庞在华辉里晕开,看不清脸上的表情,“请你帮我将这封信交到圣母院的克洛德·弗罗洛副主教手上。”
“弗罗洛副主教?”费莱是红衣主教的亲信侍从,因此也有了更多开口探询的胆量——波旁公爵府中所有紧要的密信,无不经由他手。他挑了挑眉,难得露出些许惊诧的神色,“大人,您似乎已经很久不曾给堂·克洛德·弗罗洛副主教写过信了。”
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
“是的…”
一抹微笑在红衣主教的唇边悄然勾起,但那显见是某种无奈的苦笑。
话音落尽,波旁阁下又重新陷入了那种沉思,比刚才的要更为深长;而金发青年也很识趣地闭口不言,兀自退下了。
在费莱迈出小室的门以后,红衣主教始终默不作声。他十指下垂、滞涩地凝望着那片广袤的狩猎场,窗外送来的香气不时拂上他的额头,白鸽振翅的声响刺痛他的双耳。那绺浅棕色的头发随风抖动,牵连起一阵隐秘的忧思,仿佛某种无言的诅咒,一直延续到他此生的末路。
至于他写信的对象——弗罗洛副主教,此刻则完全不曾有任何思虑。难得的春日大好时光,他正牵着心爱姑娘的手在教士庭院里徘徊:这座在13世纪修成的花园,也正在沐浴1483年初的温暖晨辉;当年的彼得·德·内莫尔和威廉·德·塞涅莱两位主教①决计不会想到,他们当初煞费苦心所扩建的圣母院建筑群,有朝一日会成为某位副主教阁下与其爱人的散步道。
(注①:1220年,这两位主教曾参与扩修巴黎圣母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