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你,你在街头卖字画。”
沈雾突然后仰斜靠上椅背,一双凤眸眼尾上挑,凝了些许笑意,“那幅上元戏灯图,画得最好。”
他顿了一下,手指轻敲扶手。
“是画的玥姑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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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城镇宇数千,寒山镇的书生自然也不只这一个。
但只有这一个,考了多年,毫无成绩。寒窗苦读数载,仍旧是个穷酸书生。
众人提起只道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花一样的玥姑娘,布衣荆钗等了他这么多年,等成了老姑娘,也没等到他高中。
书生性子拧,读书读成了清傲的骨头,不愿这样一无所有地娶。
他不娶,自有别人要。
那一日,玥姑娘与太和庄少庄主游湖,一顶小轿穿街过巷。
太和庄,在这江州一带,也是叫得响名号的大宗门。庄主一手铁锤舞得出神入化,颇有美名。
而少庄主,纨绔浪荡,风流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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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傍晚,细雨。
小轿如同黑夜中的红灯笼,穿透薄雾,红得刺眼,晃晃悠悠飘过了书生的家门。
他怔愣着,几乎是连爬带滚地扑到了轿子前。
“玥娘!”
他只当自己傻笨,自己糊涂,竟也不知太和庄的少庄主是什么时候起了心思要阿玥。
“你走吧。”
玥姑娘没见他,隔着轿帘,轻柔的嗓音像这雾一样,飘渺难捉。
她说:“你要去追你的锦绣前程,我也要寻我的此生良人。”
良人?如何是良人?
书生大笑,眼眶通红:“玥娘,下来。下来,我们回家。”
玥姑娘没有回答。
书生失魂落魄,固执地拦在轿前。护卫见状下了狠手,拳打脚踢,招招致命。
地上冰凉,遍体鳞伤的书生撑伸手去够,却只掌了一手的脏泥湿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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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月后,沈雾被请去吃酒席那日,艳阳高照。
他摆放好隔壁摊位做的煎饼和糕点,懒懒散散理衣裳,感慨了一句:“好多年没赶上过热闹事了,稀奇。”
姜刃驾着马车,风吹着他的玄色发带,连同袖口衣角。他接话:“倒也不是。”
昨儿还去看了斗鸡。
沈雾拣了块儿糕点堵他的嘴,哼笑道:“就你门儿清。”
糕点软糯,清香,但甜得不行。姜刃嚼了两下,一股脑咽了下去。
他早知道。
沈雾嗜甜,蜜饯果脯塞在他床头那几个柜子里。一推门,一走近,全是香气。
不像是人能睡的,蜜罐子一样,甜腻。
姜刃进去过一次。
夏日午后,风轻云软。山水屏风后沈雾斜倚小榻,他举着书,就那么唤他一句。
“阿刃,过来替我捶捶腿。”
人影绰绰,姜刃瞧不太清。只记得那缠人的甜香,沈雾倦懒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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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一路驶出了寒山镇。
“也就是捡到你那年,流星剑有了一个女儿,请我去过流星谷。”
江州城主,世人称流星剑。女剑客,极强。
五年前出嫁,十里红妆,三年前得一女,爱如珍宝。早已隐居流星谷,再不问世事。
现如今的城主,是个玩阴阳道的骚包。
这厢沈雾翘了二郎腿,望着天慢悠悠道:“我还赠了好礼。”说罢,问姜刃:“记不记得?”
记得。
姜刃挥鞭,留给他一个侧脸。沉静得像一把未出鞘的宝剑。
“三年前。”
他不知想到什么,以往平淡的脸庞带了些不常有的微妙表情。
“带的是一只蛐蛐儿。”
沈雾随礼,从来不破费。这一次,带了一只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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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庄在太和山,山巅耸入云,栈道连绵,草木遮天。
硕大巨石伫立在正大门前,红绸绣金。
“太和庄。”
沈雾念着巨石上的字,鸟笼里的鸟跟着叫。他提起来,眉梢动了动:“往日逗你拉着个脸,现在精神了?”
生着对儿豆豆眼的鸟扑棱两下翅膀,头一偏,又不叫了。
臭鸟。
沈雾瞥它一眼,伸出指尖要戳它脑袋。
姜刃核对完请帖,将马车交给侍从走过来,沈雾便跟停了动作跟他说:“把它送走我能多活好几年。”
姜刃盯住鸟儿道:“师父前日还说养儿防老。”
身形高大的青年人胸膛挺阔,站在沈雾面前,几乎能完全将他笼罩。
于是沈雾笑眯眯道:“养着呢。”
瞧这养得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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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宴办得盛大,江湖上不少人物都前来赴宴。
姜刃眼睛左右一扫,叫得出名号的,就有长生观源道老人,梅花宗红娘子等等。
沈雾也是名人。
至少在江州城,是心黑如碳的名人。
于是他一出场,有人就在高喊。
“沈老板,不挣钱倒贴钱的买卖也做了?”
说是嘲讽,不尽然,却也谈不上好奇,总归不是和善的语气。
刹那间,数道目光齐聚在他身上。
沈雾毫不在意,只含笑点头。袖袍飘动间,颇有些许清风道骨的洒脱:“只许恶人回头,不许我沈某日行一善?”
高声喊话的人还没开口,忽听院外一道笑声。
“许!”
太和庄庄主大刀阔斧信步而来,身后乌泱泱一群人,险些跟不上。
他人粗犷,声音也豪迈爽朗:“沈老板的善,大善!”
沈雾笑答:“一般,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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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是要拜堂的。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艳红的喜服,男人高大,女人纤细。二人并肩,一同踏上了高台。
婚礼于黄昏,金箔般的光落在这片天地。
沈雾坐在桌旁,颇有兴致地扭头跟姜刃说,“这台,还少了个角儿。”
沈雾这双眼,总是很淡。
所有情绪都很淡,秋日雨后的重重深山一般,云遮雾饶,让人难以靠近又想要探寻。
姜刃在黄昏里迎上他的眼,望见笑意。他也慢慢笑了,轻轻嗯一声,应了一句。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