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莲
京都,不是天下人的京都。
姜刃还在朔州时,就常常听人说,京都真是,富贵迷人眼。
但姜刃并不向往京都。
夜里沈雾问起他,他才发现,自己从没有想过,京都该是什么模样。
“师父去过京都?”
四方庭院竹木掩映,沈雾栽种的海棠花早已开过季,一片青绿。
廊檐下灯影婆娑。
沈雾眯了眯眼,一半脸隐在暗处,一半脸瓷白莹润到生了光晕。
他说:“去过。很多人,很热闹。”
这几乎是最朴实无华的形容。
姜刃听懂了。
就像那时候沈雾说,铸剑坊在江南,雨一样的江南。
寒山镇是常常下雨的,下一些缠绵的雨。下在油纸伞上头,青石桥下头。
孩童们玩性大,踩着水坑,嘻嘻哈哈。
不过隔着一方院墙,声音清脆响,比雨滴砸落屋檐还要响。
沈雾偏爱这时候写字、作画。他的字风骨俱佳,但画技,实在奇烂无比。
画人如同画鬼,画山河更不必说,山比日高,河比船小。
姜刃“有幸”见过一次。
他沉默良久,说道:“师父,作画,我还是不学了。”
沈雾:“你什么意思?”
姜刃顿了顿,抿唇补充:“学写字便好。”
沈雾还是问:“你什么意思?”
窗下两人对立,蟋蟀虫鸣。姜刃走近一些,笔筒里拿了笔,然后站在沈雾身侧。
他落下两个字,沈雾。再两个字,姜刃。
极丑。
好悬沈雾当场就要发飙。后来他忍住了,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说:“明日起,挥剑两万次。”
姜刃应了。
然而鬼使神差地,那日夜里,自己抓了笔,在桌前写起了字,作起了画。
姜刃。
一撇一捺,俱是过往。
这个名字,是老丹阳王给他取的。
朔州地处要塞,直面大梁北方来敌。当年老丹阳王领兵二十万,震出一代和平。
姜刃听着老王爷的故事长大。那时养父总说,咱们朔州,谁不是承老王爷的恩。
他说,五斗,你要记着。
姜刃是叫五斗的。
养父捡到他时,襁褓里气若游丝。因身子总不好,养父带他去寻了街头甄半仙。
甄半仙说,得取个能压得住的小名儿先叫着,日后转好另取。
于是养父给他取了五斗,姜五斗。
你爹我一辈子跟吃食打交道,思来想去,再想不出旁的名字。
五斗就很好。
五斗米,够你小子吃上一段时日了。
后来年岁渐长,身子果然也转好。不再成日担惊受怕,一场风都能要他的命。
直至六岁那年,他才第一次见到老王爷。
那日姜刃跟着养父去王府里送菜,萝卜个头,不爱讲话。
府上众人逗他,生得俊,以后又是多少姑娘梦中人。
姜刃努力板着张包子脸,耳朵却红得跟菜篮里的鲜椒一样。
老王爷见了他就笑。
弯腰,双手兜袖,久经沙场后的血气一丝不见,十分慈祥:“模样不错,叫什么?”
养父挠挠头,替他回答说:“回王爷,叫五斗。”
老王爷不乐意,胡子一吹,“甄半仙给孩子取的?”
养父怂了怂,小声又答:“不是。”
“哼。”
老王爷更加细细瞧,直把姜刃瞧得小身子僵硬住。咧开嘴,一拍手,乐了:“这眉眼生得好!”
多好。
老王爷说,不若取个刃字。同了韧,快刀利剑,又不屈坚韧。
末了,拍拍他脑袋,端的是慈眉善目:“以后来军营,也给我们丹阳军挣挣脸面。”
“王爷擡举。”养父淳朴,红了脸,笑呵呵地应:“王爷擡举。”
老王爷摆摆手,没好气地瞥他一眼:“少让他烧菜做饭,我要的是玉面将军,不是伙夫!”
养父连连道是。
谁曾想,现在姜刃天天给沈雾做饭,也是个伙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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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路途遥远,沈雾这几年来又养尊处优,不花上个把月路程,是决计到不了的。
姜刃不发表看法,倒是同行的龙老爷子有话要说。
“沈老板!我半截身子要入土的,都没喊苦喊累。”
龙老爷子恨铁不成钢,拐杖杵地恨天响,“这才多远的路,怎么又要休息!”
这是沈雾出门第三天,休息第三次。
他在树下摇着折扇,虽是玉骨,但有碎裂之痕。和他那身朴素衣裳极不相配。
龙老爷子目光一扫而过,添补一句:“早日赶去京都,岂不少受罪。”
沈雾擡头:“龙老爷可以先行一步,不必管沈某。”
龙老爷子同行是意外之事,但又在意料之中。
龙家世代经商,在寒山镇是穿金戴银,生意做遍江南已是祖上积德。能做去京都,那更是了不起。
沈雾不会拒绝这样的龙老爷一块儿北上。
起初气氛十分不错,有说有笑。从沈雾要求停下,去荷田采莲时,龙老爷子就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龙老爷子站在田岸,跟管家说:“太脏了。”
管家默然,远远望去,语调悠长:“但是沈老板会飞。”
龙老爷子继续说:“太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