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生辰(1 / 2)

第82章生辰

魏璟嘴里嘬着手指,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左飘右移,一会儿望向面带愁容的母亲,一会儿又望向低头默不作声的姨母。

他年纪小,自听不懂她们方才说了些什么。

只是大抵天性使然,觉察出气氛奇怪:谁都不笑、也没人陪他玩。这打出生起就备受宠爱的小皇孙,一时间,不由地倍感冷落。

“呜呜啊啊”嚷了半天也没人理,索性扑腾着伸手蹬脚,在床上闹出好一番不容忽视的动静来。

谢婉茹呆坐在原地,尚在想着自家妹子方才的“怪话”,没理睬。

反倒是沉沉先一步回神,笑着去抱他。

“阿璟呀——”她伸出手去。

怎料,人刚一凑近,却正迎上魏璟不管不顾的一记“窝心脚”。

她身子笨重、躲避不及,被蹬了个正着,当下“啊”的一声,惨白着脸跌坐回去——

这一脚,着实用足了力气。

魏璟贵为皇孙,打生下来便锦衣玉食养着,如今六个月大,已有寻常人家一岁多孩子般大小,又是不知轻重的年纪。

沉沉受了他这一记,只觉眼前一花,后背瞬间冷汗涔涔。

“芳娘!”

而谢婉茹亦被这动静惊得“腾”一下站起。

甚至顾不上魏璟还在一旁扁着嘴、满脸委屈地哭叫,只忙扶起沉沉手臂。

“这、这……阿璟……芳娘!”许是事发突然,她也慌了神,开口时,竟惊得声音都变了调。

“这可如何是好,你——我这就去叫太医——”

太医?

沉沉捂着胸口、试图平复呼吸,心说便是不喊,陆医士这会儿也该来给她送药了……不必这般惊惶。

然而心口此时狂跳不止、钝钝发痛,饶是她想安慰人,竟也半天没能挤出一个字来,倒是支撑身体的手臂先一步发软。

她只好用最后力气将魏璟往床内侧挪了挪——确定他不会栽下床。这才整个人向后仰倒下去。

“呼……呼……”

胸口起伏不已,她如失水的鱼一般,急促无力地呼吸着。

而魏璟伏在一旁,看着她汗湿鬓发、脖颈青筋暴起的“可怕”模样。

到这时,他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有些慌张地冲她挥了挥手。

发现没人理他,终于张开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

“好你个谢氏!”

“无知妇人,可知自己险些酿下大错!”

深夜。

大皇子府中,本该早已除灯的前厅,却仍旧灯火通明。

魏晟面色沉凝,端坐上首。皇子妃方氏怀中抱着嚎哭不止的魏璟陪同在侧。府上众家丁皆被屏退,仅剩心腹数人。

一时间,除去方氏头先那声言色皆厉的怒斥,四下竟再无人言语。

独堂下的美妇人瑟瑟发抖,泣泪不止,背上满是鞭笞过后的血痕:她刚生产不久,本就体弱。此刻唇色青紫,浑身浴血,模样当真凄惨无比,眼见得便要厥过去——却仍是暗自攥紧双拳、拼命强忍着。

任由指甲陷进肉里,只兀自睁大一双泪眼,她定定望向堂上沉默多时的青年。

“殿下……”谢婉茹声若蚊蝇,低语道,“妾,知错了。”

眼睫上密密麻麻的汗珠不堪重负,和着泪水一并落下。

只是,她不停地重复这句“知错”,却始终不说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究竟是错在不该带着魏璟去探望自己的妹妹,还是不该叫来太医、把事情闹大。

于她而言,她似乎只是在做着“认错”这件事,麻木地重复着低头的过程而已。

魏晟不错眼地盯着她,面色紧绷、不发一语。

而方氏怀中的魏璟,这会儿早已嚎得声嘶力竭,哭得直打嗝,仍不住伸手要娘亲抱。方氏原还有心逗弄这孩子两下,见他着实是个带不亲的,脸色一时也有些难看。

只不过,看在他皇长孙的名头上——

“谢氏德行有亏,屡教不改,”她神情微敛,侧头望向身边人,“夫君,阿璟是我王府长子,又颇得陛下看重,岂能与他生母一般,同朝华宫中……那不三不四之人过从甚密,如今,平白搅出些祸事来,累得夫君忧心。不如今后,便容阿璟在妾膝下教养。若然如此,母后那边亦有交代。”

什么交代?

谢婉茹神情一僵,似不敢置信,满目荒唐。她怔怔擡起头来。

对上魏晟沉思间拧紧的眉头,唇齿嗫嚅片刻,却终是未语泪先流。

“殿下,求您开恩……求您开恩。”女人喃喃自语。

后背疼得几乎要裂开,鲜血濡湿了她的衣裙。

她浑身上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却仍咬紧牙关、膝行几步跪倒在魏晟跟前,不停地向他磕头。

“殿下,”她嘶声说,“是我错了,妾错了……求您,您不要抢走阿璟,不要抢走他……他才六个月大,还不会叫娘呢,他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魏晟垂眸不语。

她便又转而向一旁冷眼旁观的方氏磕头。

直至额头磕出血来,仍不敢停下。

只拼命地、几乎口不择言地说着:“是我错了,妾错了,”她双目失神,嘴里却仍不断低声重复,泪落满脸,“妾不该对殿下,有爱慕觊觎之心,不该妄想攀附殿下出宫,不该处心积虑做了殿下的妾室,千不该,万不该,都是妾的错。”

“妾本不过是罪臣之女,身无长物。不过是做奴婢的命,却痴心妄想要做主子……是妾错了。夫人,求您开恩,”她说,“您不要抢走阿璟,从此以后,妾再也不敢有半分奢求,一切唯夫人是从,只求您……求您把阿璟……”

把阿璟留给我。

把这一生最后的尊严,寄托,希望,留给我。

“求求您……”

【婉茹妹妹?几年不见,妹妹竟出落得这般标致,真叫人险些认不出来了!】

【什么认不出来,依我看,倒是和从前一般气质出尘,直叫人欢喜得紧呢。听闻昨日赏花宴上,妹妹一曲惊鸿、得了昭妃娘娘青眼……妹妹这般的玲珑人儿,想来,好日子定还在后头。】

【说得是、说得是,谢将军如今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婉茹妹妹又是将军爱女,便是在京中,那也是数一数二的好人家,也不知未来是谁有福气,能娶婉茹为妻。】

曾几何时,谢氏婉茹,亦曾是名满上京的高门贵女。

上门愿求娶她为妇的世家公子,几乎踏破家中门槛,她却“眼高于顶”,连右丞家的三公子一心求娶、许以重聘,也不予对方半分好颜色——事后想来,仿佛心中总有固执的念头作祟:等不到要等的人,宁可空耗大好年华。

……只是,到底在等谁呢?

她其实也说不清楚,想不明白。

唯有少时的一桩旧事,却总一次次在不经意中入梦来。

【……你是谁家的小娘子,为何躲在这?】

她记得,那时自己年纪尚小,眉眼亦未长开,在一众被邀赴宴的女眷中,着实平平无奇,并不出挑;

父亲亦没得到机会高升,在京中泯然众人。家世不值得旁人攀附,自然,便也没人来搭理她这“小官之女”。

她只好怯生生地跟在一群非富即贵的同伴身后,像一条多余的小尾巴。

谁料,御花园那样大,她一个不留神便“跟丢”,天又不巧下起雨来。

怕淋湿了身上新衣,小姑娘只好委屈巴巴地躲在假山后头。

既盼着赶紧停雨,更盼着皇后娘娘——或是哪位贵人娘娘,谁都好,能发觉她不见、派人来找她。

她等啊等。

等到身上的新衣终于还是被雨淋湿,浑身湿透;

等到暮色四合,两手托颊——她几乎撑不住困意睡去。

忽然,一只竹青色的玉骨伞却撑开在她头顶。

【……为何躲在这?】

然后,她便听到这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声音了。

小姑娘一脸茫然,擡头望去,正对上一双噙笑的眼。

少年眉飞入鬓,面若冠玉,见她半晌没有回应,又索性向她伸出手来。

【可是跟丢了家中大人?今日母后在御花园设宴,若是丢了谁家女儿……回头败了兴致、问起罪来,你可要挨家人的骂了。】

是么?

她傻傻盯着他的脸。

忘了自己是怎么被带回赏花宴上,也忘了那日自己回府后,可有被责骂罚跪。

少时的记忆早已模糊——或许,那都不过是于她而言,并不重要的时刻。

但奇怪的是,时隔多年,她却依然清楚地记得,那少年拂开花丛,从假山后探出来的、噙笑的眼。

不被时光冲淡而褪色,也不曾因她成为旁人眼中才色倾城的好女子、见过许许多多的好儿郎而黯淡,尽管萍水相逢,芳心暗许——那是才子佳人的话本中才会出现的故事。

尽管,那故事的最后,才子不是她,佳人也不是她。

......

【殿下!殿下!】

梦里,少年循声回头。

方才不住轻唤他的少女,正站在几步远外的廊下,目光扫过他脚边的小不点,又望向他被泥水沾湿的衣角,眉头不着痕迹地轻皱。顿了顿,却终是迎将上前。

【我当殿下去哪了呢。】

少女低声道:【原是将蓁蓁抛下,去替旁人撑伞了。】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只可惜,那时的谢婉茹并不懂。

她以为,那是一切故事的开始,殊不知,早在遇见魏晟的第一面,于他而言——

于她而言,那已是一切故事的结束。

......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谢婉茹痴坐在地。

半生的痴恋,半生的妄念,似都在这一刻如云烟散去:

她曾以为自己能嫁给魏晟,无论是何身份,无论因何契机,总有无尽的时光与岁月,容她将故事与前尘慢慢讲与他听。

可原来,她终究不过是他人生中,不足一提的过客。

只是个任人摆布、毫无尊严的……妾室罢了。

“……婉茹。”

而魏晟垂眸望她。

看向她不知何时沾满鲜血的手指,身后一地蜿蜒的血痕。

见她额头流血不止,他叹息一声,又伸手以衣袖为她轻拭。

许久,却仍是轻声道:“你逾矩了。”

逾矩。

“那谢氏虽无大碍,今日之事,却已惊动了父皇。”

他说:“若还有下次,想来,危及的便不止是你……亦不止璟儿。”

“不、殿下。”她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脑中轰然一声。

几乎手足并用、慌忙爬上前去、伸手攥紧他衣角,她低声道:“我,我明白,妾身明白,我再不会再带他去朝华宫,我不再去了,我——”

“便将璟儿留在蓁蓁身边罢。”

魏晟道:“她本是嫡母,凡府上子嗣,皆应由她教养,合该如此。”

“……”

“亦不是叫你母子分离,何必这般——有失体统?”

方氏紧紧抱着怀中不住挣扎的魏璟,闻言,终于稍松了口气。

眼神掠过跪在跟前、不住流泪的妇人,脸上又不觉扬起胜利者般得意的笑容。

“夫君说的是,”方氏温声道,“妹妹这是第一胎,免不了诸多牵挂。但,孩子既在府上、养在我跟前,总不会丢了失了去,若哪日思念得紧,妹妹来我房中探望便是。”

谢婉茹跪在地上,耳边嗡嗡作响。

只觉那许多声音恍若自天外飞来,叫她听不清切。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找回一点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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