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魏炁(2 / 2)

花了足有半个多月。

她想,自己终于还是接受了从谢家芳娘,变成了解家十六娘的现实。

尽管起初,她的确不敢置信,又或者说,还没从脑海中记忆犹新、“死”前的痛苦里抽出身来。是以连着半个多月,几乎都坐在床上不敢挪窝,旁人说话,也只当耳旁风过。脑子里来来回回飘荡着的,依旧是从前做“谢氏女”时的种种往事。

江都城,上京皇宫,大漠,北疆,定风城……

这一生的种种,到最后,鸩毒入喉的痛苦,死前的寂寥与落寞,甚至闭上眼前,最后看到的那个人。于她而言,皆似恍然隔世。

又似,不过昨日。

“……”沉沉望着书案窗边、正对着的那株葡萄架发呆。

葡萄架下。

正嗑着瓜子翻话本的十二娘冷不丁擡眼,见自家妹子痴痴望向自己、不发一语,却误以为她是馋了——当即从桌上瓷碟里摘下一串,顺手便扔人怀里。

“喏,”十二娘道,“傻姑娘,光看着做什么?拿去吃,管够。”

“我……”

“你如今喜欢葡萄了?说来,四姐姐窖中还藏着两瓶葡萄酿呢,回头我偷……要来给你喝。”

沉沉默然,见她眉飞色舞、一脸兴起,似已开始计划起如何“讨酒”,却不由地怔住。

低下头,看了眼怀里的青葡萄,又擡头望向笑意盈盈的十二娘。

不知想到什么,银盘似的圆脸上,忽的勾出个轻轻浅浅的笑来:

她曾在开元二十四年闭上双眼,以为自己的一生就此结束、留下万般遗憾,无与人说;

可,老天垂怜,却让她在永安七年,以另一个早逝姑娘的身份,再次睁开了眼——

若说最初她还有几分疑心,觉得怕不是众娘子认错了人,百般解释,万般推脱,惹得众人头疼不已。

后来,一向话少的十一娘,却偷偷将袖中一只小巧精致的镏银手镜塞进了她手里。

她对着那面镜子,足足照了三日。

终于确认,镜中的这张脸,的确不是她看了十七年的那张脸。

不仅不是她的脸,待她下了地、走上一圈才发现,如今的这具身子也与从前大有不同,连个头都高了不少。白白胖胖,手臂如藕节:若说从前的她,是瘦黑小的一小撮,如今的“她”,便是高白胖的“一大块”。

美不美的暂且不论,各人有各人的定说。

但她有时却忍不住想:若是,没有在大伯府上忍饥挨饿的日子,没有吃不饱饭、整天干活,父亲、哥哥、阿娘,个个都生得高挑白净,也许,她本该也是这般模样吧?

“又在看你那双手了?”

她正盯着自己那雪白细腻的胳膊发呆,十二娘却不知何时凑到窗边来,半边身子搭在窗框上,眼神上下扫了她一眼,笑道:“好啦,圆润就圆润些,至于整天看么?你瞧四姐姐,休夫回来之后,整日吃啊吃的,不也吃得足有三个我那么胖,心宽体胖,性子也变得开朗许多,我看你如今这幅样子,倒比从前以泪洗面、瘦得不成人形的时候好多了。”

“……啊?”

沉沉回过神来,一脸愕然:“我,以泪洗面?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

为情所困呗。

“……”

十二娘表情微僵。

似觉自己说错了话,一呆过后,忙又掩饰似的摆了摆手,“没有、没有,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十二娘道,“我的意思是说,你身上的肉可金贵着呢。那都是七姐四处收来的灵芝仙药、拿白花花的银子养出来的,你‘睡’着、吃不下,便都捣成泥弄成汁喂给你吃。从前瘦不拉几的时候,你说你多不显眼?丢人群里便找不着了,如今却好看多了。既是好看,你便不必整天看着你这胳膊发愁了。”

“……愁?”

沉沉失笑:“我不是发愁。”

“那你整天发呆,没事就盯着这肉胳膊做什么?”十二娘说着,伸手捏了捏她胳膊上的软肉。

“我是觉得很好看呀。”

沉沉却眨巴眨巴眼,把手掌盖过来、翻过去,玩得不亦乐乎。

嘴里又忍不住喃喃道:“没有茧子,很白净,一看就是没干过活的手,还有胳膊,你看,胳膊上的肉——”

只有不干活的人才能养出这富贵肉来呢。

“呔!”

谁料,没等她说完,十二娘却忽的脸色一变。

将手中话本子卷成筒,一下敲在她脑门上,“说什么胡话呢!你在梦里干活呀?”

“呃……”

“谁让你干过活了!”

女人瞪大一双美目,满眼不可置信:“说清楚,真的假的?十六娘,你何时干过粗活?咱家便是最苦的时候,那年,从江南迁来辽西,赶了几千里路,路上可也没叫你吃过苦吧?!连我都被使唤着提过一次水……都没舍得叫你提呢……难道那些奴才背地里欺负过你?还是那些掳你走的贼人?你且说说,是谁!”

“我、我我……”

“是谁,快说,是谁!”十二娘把话本子丢开,张牙舞爪地捏住她的肩膀,“我扒了他……不对,叫七姐去扒了他们的皮!”

“其实……”

“快说!”

天晓得这十二娘看着弱不禁风,整天瘫在美人榻上嗑瓜子,到底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沉沉实在挣不开肩上魔爪,只好“讨饶”道:“好吧、好吧,十二姐,我说。”

“嗯?快说。”

“是、是梦里!”

“……”

“十二姐,我是在梦里干活呢……”

......

七年光景,不知人间事。

沉沉只知道——许是上辈子做过几件好事,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自己,所以,老天爷终于可怜她一回,教她从困于深宫不得出的笼中雀,变成了众人捧在手心的解家十六娘。

或许……这便是少时听人唱戏时,唱的那些个“借尸还魂”的“机缘”吧?

只不过,这“十六娘”排行十六——

难不成上头,足有十五个姐姐么?这要认到什么时候去?

她不想露馅,小心翼翼地发问。

十二娘却只当她是想起旧事,连忙殷勤解释道:“是啊,咱们家从前不分家、都住一块,从叔伯辈算起,有一个算一个,不分男女,单论辈分,概都顺着往下排。”

说完,她又掰着手指,一板一眼地给沉沉算:“四姐,比我大了十五岁,七姐姐比我大了……嗯,十岁,我比你还大了三岁呢,十六娘,你是家中老幺……不对,还是从你被劫走的时候算吧。唉,那时你才十七……便算你如今也是十七好了。”

“……?”

“等等,那我如今比你大了整十岁呀!”十二娘一脸震惊。

沉沉同样一惊,完全想不到眼前的妙龄女子竟已二十有七,下意识问:“十二姐,那,那你不……不成亲么?”

“成亲做什么?”十二娘却只想也不想地翻了个白眼。

“往近了说,你看四姐姐,成亲之前,那夫家百依百顺,成亲之后便变了嘴脸,图咱家的金山银山,图她的人,还要她拼了命地生孩子,生不出来便纳妾……还好七姐能干,把她给带了出来,做起酿酒生意——到后来,腰杆硬了,自然有底气便休了那没用的夫郎。至于往远了说……算了,都是长辈,往远了就不说了。”

她口中的“远了说”,似乎是解家人不愿提起的伤情事。

沉沉却对这解家越发好奇起来。

几个姊妹里,十二娘天生话痨,什么都说;

与她一母同胞、长着同一张脸,性子却迥然不同的十一娘,则是几闷棍敲不出半句话。

嫁过一回、尝遍冷暖的四娘,与她说话,永远苦口婆心;

紫衣夫人——她看着年纪较长,竟是仅次于沉沉、年纪最小的十四娘,抱着孩子,也能絮絮叨叨与她说上半天育儿经。

当然,其中话说得最明白、看起来最可信的,还得是七娘。

许是还指望她想起往事,几个姐姐,都不遗余力地带沉沉“回忆”着解家的过去。

沉沉亦是逐渐了解方知,解家富甲一方,崇尚女子当家,本是个颇为庞大的家族,昔年常“盘踞”于江南一带。

那时,过的富贵逍遥日子,用十二娘的话来说,一比起来,如今这都不是人过的日子——

只可惜,他们后来站错了队。

或者说,是“被迫”跟错了队。

“唉,为了男人,咱们女人总是苦了一辈子,赔光本钱还往里贴呀……姨母她为了阿治,亦是如此,”四娘边说边哭,“谁让有了孩子,便有了挂牵,家族荣辱,尽都系在上头,哪是说断就能断的?就算咱们说断了,人家会相信么?到底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呀。”

一旁的十四娘闻言,抱着孩子出神不语。

唯有七娘淡淡道:“生都生了,养都养到那么大了,就送佛送到西吧。”

“大人自怨自艾,孩子却是无辜的,在哪出生,生在谁肚子里,他们本也没得选。”

解家几代女子,个个都不爱君子爱钱财,谁知,到上一辈,却出了个为“天子”倾心至死的“解贵人”。

且,偏生这解贵人,还是彼时家族中最受宠的幺女,是以,砸金砸银,解家人经不住她磨,愣是给她砸开了一道入宫的路,后来,她也拼尽手段、给魏骁生了个儿子——虽然,是不怎么中用的七皇子。

七皇子魏治,最出名的,便是一心效忠他哥,凡事亦步亦趋,万事跟随。

七年前,大魏朝中生变,一夕之间,改元换代。

魏骁等人,彼时正在从辽西和谈回京的路上,闻听此事,当场仰天长哭、割袍明志,与上京那位“新帝”断了兄弟情义,随即纵马千里、赶回辽西。

——当然,中间或许还有些不为外人道也的弯弯绕绕。

但无论如何,他最后竟真斡旋其中,使得本已谈好条件重归大魏的辽西,顷刻间面貌一改,尊已故的平西王为“帝”;平西王膝下独女、赵氏明月,则自称王姬。

魏骁身为王姬表兄,手持上京昭妃密信,与众将一夜议事。不久,竟一跃成了辽西实际掌权的“摄政王”。

多年来,于公于私,辽西众将始终有意撮合这对表兄妹共结连理,却始终不成。

是以,这才有了如今王姬“择婿于天下”的荒唐事——当然,这也都是后话了。

在辽西,魏骁总还算得上是半个赵家子孙,事实证明,他也的确混得如鱼得水;与他相比,魏治这个正儿八经的上京子弟,却显得不伦不类起来。

更别提,和孤家寡人的魏骁不同,魏治在上京府中尚有妻妾,在江南一地仍有亲人,软肋遍地是,也不敢真的扬言要反。

最后,还是魏治找了个名头,称他为“质子”,他亦宣言身不由己、书信回京,这才勉强保下了身为皇子的最后一丝体面。

可惜,他有退路,新帝铁血手腕、却由不得解家人有退路。

他们一家,是生生被逼到辽西来的。

新帝与魏治少时有怨,经年难解,上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在举国上下、作一番彻头彻尾的“清洗”。而一度倾尽全家之力支持解贵人与魏治、连带着帮衬过魏骁不少的解家,自然亦在此列。

解十六娘,便是在解家举家“逃难”的路上因故走散,被贼人掳去。

直至永安三年,昏迷于解府门前、被人救起,从此一睡不醒。

解家人不惜一切代价、不遗余力,也要救活这个排行老末、命途多舛的小妹,却不知,待到再醒来,“壳子”还是这个“壳子”。

里头的“芯”,却早已换成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子。

沉沉从几个姐姐嘴里轮番听得诸多往事,听到最后,原本的好奇,渐渐变成不安、愧疚与震惊,一颗心一路下沉——

这复杂万分的情绪,却不只因她自己的“鸠占鹊巢”。

更因为她们口中的新帝、累得她们至此的罪魁祸首、“万世罪人”——她亦是认识的。

甚至,不仅认识。

她低头望向十二娘方才随手扔在地上的话本。

封壳之上,“北行记”三个大字凤舞龙飞。书中所记,正是那穷兵黩武、好大喜功的大魏新帝,杀人如麻的暴君,如何在七年间南征北伐,上至雪域北疆,下至东瀛海岛,无一不战。在他治下,大魏的疆域版图已然扩充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他却仍无休战之意。

以至于,众人皆道赵氏“王姬”此番急于择婿、广而告之,旁的理由不论,个中却定有一条理由:那便是,大魏的铁蹄已然蠢蠢欲动,终有一日,将踏平辽西。除却身后二十万大军倚仗,他们还需要一个足以和暴君抗衡的势力,互相支持,以图久存……

她的目光静静定在那新帝的名讳上,脑海之中,有一瞬空白。

许久,复才颤颤巍巍地问十二娘,后头那个字读什么。

十二娘闻言一怔,擡手摸了摸她脑门。

嘴里咕哝着怎么睡了一觉、字都不认识了,怕不是真傻了吧?

一扭头,见自家妹子仍眼巴巴盯着自己,末了,却仍是撇了撇嘴,一脸鄙夷道:“弃呗。”

“……”

“生气的气,抛弃的弃——”

“……”

“都一个念法,狗皇帝咬文嚼字罢了,”十二娘道,“魏、炁。听说那狗皇帝之前,可不叫这名字,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非要改成……十六娘?怎么了、怎么这幅脸色,可是又头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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