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我执
十日后,赵王姬于城北梨园设宴。
明面上,是为那数十名自天南海北赶来,甘心倾倒其裙下的世家公子接风洗尘,但“择婿”一说早已传得人尽皆知,赴宴众人,更是“争奇斗艳”,暗潮涌动——究竟意图如何,还能有谁看不出来?
是以,开宴当日场面之盛,毫无意外,引得城中万民空巷。
扎堆在梨园外推车叫卖的小商小贩,个个赚得喜笑颜开。
更有甚者,竟聚众开起赌/盘,将各公子的画像、名讳、生平等一众事迹公然贴出,赌这驸马之位,未来究竟花落谁家。
金复来自然也在其列。
但很显然,尽管金家生意已然遍布天下,当得起一方豪贾之名,可与真正身份尊贵、背后动辄一城一国支持的公子王孙,诸如突厥九王子阿史那金,雪域冬族族长之子寒风雪、北燕太子燕长庚等人相比,他还是落了下乘。
一比一千的赔率,当真是闻着伤心,见者落泪。
最后,还是一心侍主的车夫看不下去,偷偷在写着他名字的破瓷碗里搁下二两银,这才让他的赌盘不至于空空如也。
——而这些事,此刻已然入席的金复来,却是全不知晓的。
梨园,乃二十年前,平西王赵莽开山辟道、集万人之力所建。
每到春日,梨花如云,园景之缤纷,茫茫大漠中,堪称仙境。
七年前,赵王姬在梨园中筑别府,逢春秋二季,即在此小住。今日盛宴,亦特地选址于此。
此刻正厅之中,一片歌舞升平。
王姬尚在梳妆,久久不出,留下一众世家公子,什么山珍海味没见过,自然也对桌上那些琳琅满目的糕点提不起兴致。
倒是因着这家与那家有姻亲,那家又与另一家沾亲带故,左右都是熟面孔,席间的话题,很快便热络起来。
金复来偶尔也能搭上几句腔,却远非话题中心人物。
又因着他们所说,无不围绕对“那位”近年南征北战行径的同仇敌忾与怒斥、痛诉,到最后,索性便只笑而不语,不搭腔了:惹不起,还躲不起?
手中茶盖轻刮茶面,一口清茗入喉。他仍在思忖着眼前这场“大戏”,今日当如何落幕为好。
忽然间,却听左方上首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
原本还在痛斥大魏昏君的众人,此刻不约而同擡头望去,只见那嘴里喋喋不休、吱哇乱叫的青年一身华裳,墨色长辫垂泄至腰间。前襟不知羞地大敞开,任由缀满青松猫眼石的珠串挂满脖颈,更衬得那如雪瓷细腻的胸膛白得晃眼。
若非胸口那玄青色的狼头纹身实在栩栩如生、望之可怖,这气质,倒当真称得上一句华贵旖旎……让人“误会”了。金复来忍不住想。
不过,话又说回来。
这姿态,这做派,放眼当下,能出现在此“丢人现眼”的,除了那突厥九王子阿史那金,还能有谁?
“早说过本王子对什么王姬公主的没兴趣!谁爱娶谁去娶!”
“王子息怒——”
“还拐弯抹角把我骗来……一个个的都疯了吗?凭什么叫我娶她?!英恪呢,把他叫来!这种事不是他最喜欢干的么?”
阿史那金满脸不耐,说话间,将手中把玩的发辫一扔,甩到脑后,两手一撑便要起身。
“王子、王子且慢。”
身旁亲卫见状,忙不叠对了个眼神,一左一右上前阻拦,却只换来阿史那金陡然暴起的一脚,“滚开!”
“王子恕罪!大汗之命,我等不敢违背,还请王子……谨记大汗嘱托,一切以大事为重,切莫误了正事。”
许是认准了席间全是些外族面孔,听不懂他们所言,这些人说起话来,倒是毫不避讳。
殊不知,一群世家公子们的确听不懂,也不屑听。
于常年走南闯北的金复来而言,听懂几句突厥语,却是毫无障碍:
金家商路遍布大江南北。上达北疆,下达扶桑,突厥人的生意,他亦做过不少。对如今突厥内部动荡,阿史那絜大汗病重、数子夺权一事,更是早有耳闻。
九王子阿史那金,乃阿史那絜发妻所出,从小到大,可谓是备受宠爱。
昔年,人在大魏朝中为质,阿史那絜更不惜费尽苦心、前后派出不知几多人手,直至上京之乱,改元换代,终才趁机将人救出。如今,阿史那絜沉疴病中,早已无力掌控草原局势,却仍是将其派来求娶辽西王姬,个中用意,着实不言自明。
“……”金复来笑了笑。
面上不动声色,甚至饶有兴致地尝了两口案上糕点。
眼见得阿史那金拂开亲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心中却不由地暗自叹息一声:看来,突厥那边的生意,是要暂时收缩一阵了。
帝王爱子,却非良才。
阿史那金不屑一顾的东西,却是其他兄弟梦寐以求的机会。换在谁身上,能够做到毫不妒忌,毫无龃龉?
这位飞扬跋扈的九王子能够活到现在,少不了突厥大汗在背后的支撑与斡旋。
怕只怕,到时阿史那絜一死。草原上,至亲手足相残的局面,却终将不可避免——
“啊哟!”
金复来正想得出神,自不曾注意到这掩在乐声之下、一声惊慌短促的低呼。
阿史那金身形却忽的微顿,生生停住了往前直奔的脚步。
眉心一跳,他低头,看向正撞在自己胸前的那只脑袋。
......
沉沉从袖中掏出那面不离身的镏银手镜,欲哭无泪地,照着自个儿额头上那一滚圈的红印。
——无他,全是被这不长眼的小子胸前那堆珠珠串串给“磕”的。
“你、你为何走路不看路!”
是以,又惊又怒之下,连撞自己的人是谁都没看清,声讨的话已先一步说出口。她捂着脑门,一脸吃痛。
“是你杵在这挡路。”阿史那金却只冷冷回嘴道。
他在上京为质两年,大魏官话,多少听得懂一些。
但这并不代表,他愿意和眼前的魏人女子“平等”地交谈。
不过是撞了一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在草原上,铆足了劲想撞到他怀里的女子,没有一百也有五十。
思及此,男人眼神落低,掠过她身上那件长及委地的绯色锻裙:上以暗金织线,绣以流云雪羽,一看便知是顶好的料子。
配以玉簪螺髻,环佩叮当,通身富贵——无论怎么看,这女子都不像今日梨园中随处可见的无名侍女,倒像个身份不低的世家女子。
偏选在今日,傻愣愣杵在这梨园中,还不是本就抱着从那赵王姬挑不中的男人里“捡漏”的心思?
“你……!”
沉沉听他恶人先告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刚要回嘴,脑子里,却仿佛有根筋突然一颤。
记忆的阀门轰然开启——她回过神来:这个人,说的分明是突厥话。
而她此刻是解十六娘,不是谢沉沉。
解十六娘,理应是听不懂突厥话的。
沉沉傻在原地。
许久,方才捂着脑门,有些僵硬地向后退了一步。
阿史那金见状,轻哼一声。
擡步欲走前,目光却终于从上到下,颇挑剔地打量了面前这“胖姑娘”一眼:
白得过分的脸,弯如新月、却愈发衬出面若银盆的眉;鼻子生得秀气、鼻梁却有些微塌;唯独嘴唇倒是红艳,可,一眼便知,皆因抹的口脂作用斐然——总的来说,便是五官之中,哪一样都不算出众。
但奇怪的是。
纵然每个五官都称不上格外出众,组在一块,却又有几分和气温良的美。
尤其那双眼睛……
脑海中的记忆有一瞬模糊。
【你,还活着?】
不知怎的,时隔多年。
他竟忽又想起那昏暗无光的地牢中,扑在栅栏外、拼命向他招手的魏人少女了。
还活着?
没有被英恪杀死?
他害怕此刻出现在眼前的,不是他想见到的那个人,只是她尚未离开人间的一片魂。
那少女闻言,却一脸古怪地歪了歪头,反问他:【不然呢……你以为我死了?】
剔透分明的眼底,映出的是连他自己都有些陌生的,满面涨红又难掩喜色的自己。
而此时此刻,他亦同样只想到这个词,剔透分明——来形容眼前这陌生魏人女子的眼睛。
纵然时隔经年,故人早已化为白骨,可陡然的这一眼,仍是让他不受控制地一阵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