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重逢
此番辽西送来上京、“献给”魏炁的美人,共有十一名。
沉沉没把自己算在里头——当然,她这个后到的“外来户”,一时之间,本也是融不进去的。
是以,察觉到空气中有意无意散发出的排斥意味,她索性也只蜷缩于马车一角,静静听着这些女子窃窃私语。
很快,她便发现,最开始给她塞匕首的那美貌少女,似乎唯独与旁边一个姓宋的姑娘相熟,一口一个“宋姐姐”叫得亲热。
而除了她俩,另外的九个少女,则几乎都不怎么说话。
虽说也会哭,但那眼泪与哀容,与旁边“嘤嘤嘤”个不停的小美人相比,显然少了几分害怕与恐惧,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义无反顾?
视死如归?
沉沉环顾四周,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不祥预感。
思前想后,末了,在被宫人驱赶着下车查验身份前,她终是一咬牙,偷摸上前、拽住了那哭肿眼的小美人。
“姑娘。”
沉沉低声道:“把刀扔下罢。”
“为什么?”小美人闻言,回过头来,一脸不解。
“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就听我的吧。”
前头只剩下两个人,眼见得就要叫到她们,沉沉怕来不及,慌忙把自己那把匕首往马车褥子底下一塞,见小美人迟迟不动,索性直接伸手、去夺她藏在腰间的短匕。结果手还没碰到,便被一旁旁观全程的宋姑娘一把拍开。
“你这是干什么?!”少女美目含霜,拦在沉沉与那哭哭啼啼的小美人面前。
只是,问归问。
很显然,她也没打算给沉沉一个解释的机会,只厉色道:“你愿意受那苦头,你便去受,莫拦着我们给自己一个痛快!”
话落,也不管沉沉脸上表情诧异,径直伸过手来、将小美人推搡间略显凌乱的前襟整理复原。随即两人便一前一后,先沉沉一步下了马车。
这……这是不是就叫,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徒留她目送二人背影淹入人群,愣了半晌。
末了,终是叹息一声,跟在后头下了车去。
……
加上谢沉沉——不,解十六娘在内的十二名女子,虽说名义上是辽西送来上京求和的“美人”,但以两方早已剑拔弩张、暗自较劲的关系而论,可想而知,她们也绝不可能在宫人这受到什么礼遇:
说得不好听点,不过是些连自己的命都做不得主的玩物罢了。
“各位若是识相、聪明些的,但听我陈嬷一言。”
“在这宫中,凡事少看,少问,慎言。从前在宫外,你们过得什么日子,是千金小姐抑或为奴为婢,咱不管;但从今日起,若有行差踏错,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说了不该说的话,惹了贵人生气——可得小心你们脖子上顶的这颗脑袋!”
甚至连负责安置她们的那位“陈嬷”训话时居高临下望来的眼神,于沉沉而言,亦是再熟悉不过:
昔年谢家满门被抄、阖府女眷没入掖庭。
她们如牲口一般挤在宫门处任人挑选,那时,袁舜看自己的眼神,同样如此。
砧上鱼肉,任人宰割。
是死是活,全凭天命。
若真要说有什么不同,或许,也只有心态上的熹微不同:这回“进宫”,她尚抱有一丝希望。
心说魏弃如今到底也是一国之君,哪来那么多功夫、抽时间应付几个毫无威胁的辽西美人?顶多是让这个陈嬷领着、把人带去往后宫里一扔罢了。
而十六娘的容貌,在时人崇尚的“白瘦美”中,只独独占了一个“白”。放在人群里、或还能因高挑白净有些存在感,可放在一群美人里头,便有些不够看了。
她巴不得这嬷嬷嫌弃,最好能把她随便找个地方安置了,毕竟上京皇宫,她从前还算摸得门清。
一天不被人想起,她就多一天能仔细想想,之后的路该怎么走,说不定、还能想到法子逃出宫去,或是找到人代她传信金家,就说,请金家人看在她这“未过门媳妇”的份上,一定施以援手——
施以援手,让她离开这千不该、万不该,也绝不该回来的地方。
沉沉心中忽叹了口气:
诚然,她是并不打算和魏弃“相认”的。
且不说她如今的容貌身形,与昔年的谢沉沉实在大相径庭,以她对魏弃的了解,倘若她顶着这副壳子冲上去说“我是沉沉”,大抵立刻就被拖去砍头……呃,还有很大可能命丧当场。他要杀她,不过就是一伸手的事。
更别说,哪怕再退一万步讲……
沉沉低着头,眼神望向脚下的青石砖;
跟着嬷嬷身后一路直行,目光又不觉投向头顶那斑斓流光的琉璃瓦,四面红墙,说不出来的庄肃与威严。
这里,是上京皇宫。
是她无数噩梦的开始,诸般美梦的结束。
她对这里的一切都再熟悉不过,这里的每一面宫墙,甬道,昔年她做小宫女时,都曾或多或少地走过。
可她仍然不喜欢这座皇宫。
不喜欢血浸青砖的杀戮,不喜欢帝王之侧、伴君如伴虎的心惊难宁,不喜欢本不同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却阴差阳错走到一起,又在痛苦中磋磨、拼命磨平自己的棱角却仍是无所得的结果。
上天给她机会做十六娘,重活一回。
她或许仍会忍不住思念那些没来得及告别的故人,想起过去遗憾或伤情的旧事,却再不打算、也没有勇气,重蹈覆辙地,以飞蛾之身扑向烛火。
哪怕魏弃现在拥有一切——无上的皇权也好,征伐天下的霸图也罢。
可其实她想得到的,从始至终,只有俗世的安稳。她不会再用他给不了的东西,绊住彼此的脚步。
有缘无分的事,从前尽了力,尽了情,也就够了。
不后悔,也就够了。
......
思及此,她将头埋得更低。高挑的身形藏在队伍最末,因着故意弯腰驼背,竟也矮小得一时让人无从注意——然而,她跟在这“队伍”中走了没多会儿,却仍是渐渐觉出些不对来:这嬷嬷带她们走的,明显不是往后宫去的路。反而越走越直、越走越宽敞,以宫中布局,这分明就是……
沉沉心下一紧,脚下便不由慢了两步,结果,立刻被身后宫女推搡着往前。
“愣着做什么!”
顺带的,换来一道压低声音的叱喝。
以及隐隐听得出不满的嘀嘀咕咕:“……又来一个傻的。”
听这口气,估计刚入宫便被“吓傻了”的,还不止她一个。
而这也意味着,说话的宫女,曾接手过如她们这般的“上供美人”,也不止这一趟。
心念电转间,沉沉一咬牙,悄悄把临别前、解十二娘亲手给她戴上的一只玉镯子褪了下来。
借着长袖遮掩,转手飞快塞进了那宫女手里。
“咦?”
许是镯子够分量,肉眼望去,成色亦好得出挑。
这位身材同样丰盈、面若桃花的胖宫女,收了东西、脸上神色顿时和缓不少。
“敢问……这位姐姐,”沉沉见状,这才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
“承明殿。”
承明殿——!
沉沉注意到,有好几个离得近的姑娘都悄然侧耳,听着这边的动静,脸上犹疑、好奇、冷漠神色兼有之。
可于她而言,这会儿听到“承明殿”三个字,心中却唯有震惊:敢情魏弃还真的……百忙之中抽空,要把这入宫的“美人”一一览遍?
她怎么记得从前入宫的秀女,大多都是往后宫里一塞,有的甚至一辈子都见不到皇帝一面的?
算盘又不知不觉落了空,饶是一贯温吞如她,脸上神色亦不由变得难看起来。
一旁的胖宫女看了,却只以为她是被吓得脸色苍白。心下虽不屑,可到底收了人的东西、拿人手软。
是以,人矜持地略微高扬了下巴,终是“大发慈悲”,给眼前这没见识的团子脸解释起来:“承明殿里头,住的是当今陛下。别怪做姐姐的没提醒你,咱们这位陛下……”
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可从不会怜香惜玉,管你是什么身娇体软的美人,只要不合他心意,都得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此话一出,站在沉沉前头的几个姑娘、尤其是那娇滴滴的小美人,又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胖宫女却一副见怪不怪表情,冷嗤一声,继续侧头望向“团子脸”——想来这便是她在心底给沉沉起的外号,小声道:“想活命,就放机灵点。”
“倘若陛下今日兴致好,说不定,你们这里能活下三之一,回头送进东宫,太子殿下倒是个心慈的,想必不会为难你们一群弱女子。若是不走运、恰好碰上陛下今日兴致不佳……”
“春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