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恩仇
——可惜啊,抛弃天性本能换来的怪力,不过是自甘堕落,沦为供人驱使的工具。
——区区一个失了心智的疯子……你告诉我,殿下,它如何与人斗?
*
金蚕丝网豁口已开,魏炁双手鲜血淋漓。
见他试图破网而出、受命布下天罗地网阵的十余名突厥影卫却似早有预料,飞快变换阵形。
“……!”
塔娜惊觉不对、骇然转身望去。
这才发现:夜色之中,那困住魏炁的所谓巨网、竟压根称不上“网”——分明是无数根金蚕丝飞舞于布阵者指间。金戈相击,声音穿透雨幕而来,令人头皮发麻。
夜色之下,唯见灿光闪动,千变万化。
“换阵!”
是以,豁口一开,魏炁以指攥丝,反倒给众影卫以大好机会。
十余人交错结对,指尖舞动如飞。以网为形、转眼又变绊索绳结,趁机缠上魏炁脖颈。
“给他留一口气!”
而英恪蓦地扬声道:“确保他再无回击之力,将人擒下带回王帐,献于大汗!”
魏炁本就重伤在身,防备不及,又遭金丝绕颈,一瞬嵌入皮肉。他似是吃痛,额角青筋暴起。反复尝试、亦脱身不能,唯有以右手深深插/进地面,尝试稳住身形,反手解开颈上束缚。然而,僵持之下,却忽听“咔”的一声。
左手五指之中,竟有四根手指软软垂下——
“不……”
指骨断裂、令人毛骨悚然的轻响,与塔娜歇斯底里的惊叫声交叠。
“不……住手!!!”
她拂开身旁搀扶的侍从、向离得最近的影卫扑去,口中失声大喊。
试图赤手夺丝,却被英恪一脚绊倒在地。
胸前伤口重创,一时之间,亦再无法遏制喉间翻涌腥气、俯身咳出一口黑血。
苍白的小脸被血色浸润斑驳,又被雨水冲刷而去,融作身下渐淡血泊。她却只徒然伸出手去,双目通红,厉声嘶吼着“停下”——
“我让你们停下……咳、咳……停下!!!!”
鲜血呛进喉口,胸腔鼓噪的痛意、犹若利刃剜心,令她几不能语。
“停下……停、下……!”
脑海最深处,尘封太久的旧事。却仿佛一瞬拂去尘埃,潮涌而来。
【谢沉沉……】
她听见那声音说。
【欲壑难填,情海滔天,我只想知道,人活在世上,拼尽全力,抛弃尊严,不顾一切,也要活,是种什么滋味?】
【这般费尽心思的想活,却为一个人抛诸脑后,又会是什么感觉?】
也许,这答案,如今便在眼前。
......
“小心!”
“抓住他!万不能让他跑了!!”
四周此起彼伏的惊呼声钻入耳畔,她咬紧牙关,终是挣扎着爬起身来,踉跄上前。
入目所见,却只有魏弃在重重包围下跪倒在地,背脊如弓弯起——金丝勒入皮肉,脖颈鲜血如瀑的惨烈情状。
四下怒吼声震天,志气之高昂、令人胆寒。魏炁以肉身顽抗,亦终顶不住接连上前帮手的突厥兵、数百上千人一齐发力。众人以金丝为索,末了,竟真将他右手生生掰断、拖出数丈开外,身下泥水四溅!
“轰隆——!”
这场毫无征兆的大雨,恍惚间,亦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塔娜被阻挡于人群之外,一左一右架住手臂,无力挣脱;
而人群之中,魏炁仰躺于地,浑身脏污,几难蔽体的血衣下,身体经络忽的寸寸绽开,从那些暴露在外的伤口底下,生出新的血肉。
赤瞳中,点点血梅盛放。
愈是空洞无物,愈是状若妖邪。遍地横尸的战场上,却骤然传来一阵窸窣古怪的动静。
“不对……”
“他的样子不对劲……”
人群中,有人惊惶四顾,环抱同伴后腰助力的手臂骤然软下,一屁股跌坐在地。
然而,这几乎喃喃自语般熹微动静,很快被淹没在雨声和欢呼声中,无人察觉。
“快把他绑住!快!!”
倒是第一个从“计划得手”的狂喜中回过味来的突厥影卫,嘴里不住高呼着:“抓住他,大汗定当重重有赏!”
“搬石头来!!小心他有暗器,压住他手脚!”
“他方才杀勃格将军时,用的就是一根银丝!决不能掉以轻心!”
“我们……我们真的赢了……?”
“嘁,雪桠,瞧你这吓破胆的可怜样,睁大眼睛看看清楚吧!”
“……”
“早都跟你说过,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比特勤……比大汗更聪明的人。什么战无不胜?还不是败在咱们手下!”
“特勤说得对,这东西看起来厉害,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自己摘了脑袋、留个壳子的怪物罢了,有、有什么可怕的?!”
魏炁脸上已然血肉模糊,猩红双目暴突,其状若鬼。
然而,纵使如此,他的身体仍在颤抖中起伏——他仍未死去。
金丝的另一头,越来越多“助威”的突厥兵士闻声而来。
众人争相邀功,群情激愤,乱石对准魏炁当头砸下,那金丝亦在不知觉中缠进愈深,到最后,几乎将他头颈生生绞断,血肉经络裸/露在外,头颅摇摇欲坠,直到——
“呃……啊!!!!!”
“啊!!!!!!”
犹若自喉口寸寸逼出,凄厉而嘶哑的哀嚎声响彻战场。
与此同时。
众人身后,已然紧闭多时的绿洲城城门,毫无预兆、轰然大开。
伞下火把明灭,耳边雨声如注。
这厢,百人围杀的惨烈战场未及收束,城门之后,乌泱泱看不到头的赤甲军已然迎战而来。
“众将士听命,给我杀——!”
魏骁高举手中弯刀,纵马在前,口中厉声高喊:“随本王一道,杀光这群贪得无厌的突厥人!斩下昏君首级、迎回神女,以祭今日枉死者在天之灵!!都给我杀!!”
.......
是了。
与马失前蹄,连损勃格、勃勒两名大将的突厥军相比,一场大火,虽将绿洲城烧得半壁残垣,损失空前,但以辽西十余万囤兵而计,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的绿洲城,亦绝非任人宰割的肥羊。
何况他们与突厥,本就世代为敌,血海深仇在肩。
既已撕破脸皮,不把握时机将之斩尽杀绝,更待何时?
“我等誓死追随摄政王!”
果然,此话一出,四下响应。
“夺回神女!!绝不能让这些突厥蛮子再肆意妄为!”
“杀了他们——!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若非天降神迹,神女垂怜,我家中妻女早已葬身大火!”
“便是托得这份情,也绝容不得这群蛮子在此放肆,胆敢言而无信夺走神女……弟兄们,上、给我上……!!!”
恍惚间,一切都犹若三十年前的历史重演。
曾给辽西带来希望和改变的少女,一朝被突厥人掠去。
辽西大地群情激愤,自举民兵越过两国边境,浴血厮杀,死伤无数,却仍是惜败于彼时悍勇无匹、纵横草原的突厥人手下,付出了几千上万条性命为代价。
后世人将这场战争,称为“沉珠之役”。
赵莽得以一朝起势,麾下笼络的数万军队、如今的赵家大军有此规模,亦正是经由这场战役而来。
如今,本该依约回到辽西的神女血脉,却又一次成了双方誓不可失、浴血争夺的“战利品”。
墨色天幕之下,是血肉横飞,近乎不分敌我的砍杀。
哀嚎声遍野,淹没了雨声、哭声,淹没了无数头颅落地、马踏成泥的惨烈牺牲,亦将许多窸窣诡秘的动静悄然掩盖其下。
辽西人显然有备而来,并不打算久战,其目标亦清楚明确——塔娜,以及如今生死不明的魏炁,都是他们势在必得的人质。也因此,抢在最前的先锋军并不恋战,只经验老道地快速收割战场,不断缩小包围圈。与之相对的是,习惯强攻冒进的突厥人,这回却一反常态,在英恪指挥下且战且退。
攻守之势,瞬息万变。
大军后方,英恪面色沉凝,任由一左一右的侍从搀扶着,远远遥望夜幕下的绿洲城。
那望不到头的援军,城墙上翻涌如浪的火把,映出银光闪烁的箭芒。
要一举攻下辽西,今夜,想来已是不可得。
但如今,最重要的战利品已然在手,日后谈判的天平偏向何方,尚不可知——
“乌雅,乌鳢,”
只略微思忖片刻,他当即扭头吩咐四下:“你们二人,带神女上马。其余的人,不管用什么方法,速速喂那狗皇帝服下蛇丹,把人打昏绑上,我们走!”
“传我军令,苍狼、碧狼两军,留下断后;雾狼军,护送九王子灵柩,立刻兵分三路,撤出玉山……”
玉山关。
话音未落,他习惯性环顾四周,目光森然。
忽的,眼角余光却似瞥见什么,骤然顿住。随即,脸色大变。
“等等!”他厉声惊喝。
“拦住她!!快,拦住她!”
……她?
“塔娜!!”
身体竟似快过脑子半步,下意识要奔上前去,却因失了双臂、重心不稳,他险些趔趄摔倒在地。徒留一旁众人不明所以,循着他目光望去。
直到看清那本该将魏帝捕获、却不知何时多出一人——金丝网下,颤抖不已的身影。
一瞬之间,又仿佛齐齐遭人点xue,四下寂静,落针可闻。
“神女……”许久,不知是谁先喃喃出声。
一石掀起千层浪,火把坠地,雨水四溅。
“神女——!!”而那人撕心裂肺地吼道,“你们这群蠢货!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收网,收网啊!”
“军医何在……把军医带过来,快!!”
......
肉体凡胎,可能扛得住金蚕丝网的削金断玉之威?
不可否认,面对那可怖的“凶器”,塔娜确曾两股战战,因恐惧而犹豫:
怕疼、怕死、怕死了也没有用。
怕做了能做的一切,依然是无用功。
太害怕,以至连咬牙伸出的手,亦无法自抑地颤抖。可徒手抓住那金丝猛地掀起、钻入网下的瞬间——那一刻,却是几乎没有什么感觉的。
她只觉滑腻。
直至耳边惊呼
声传来,昏沉的视线一瞬因疼痛而聚焦,她低下头去,颤颤翻过手掌,才发觉那滑腻的本身,原是自己的血。
雨水,泥水,与血水,她爬的每一步,都淌过自己的血。
后知后觉摸向脸颊,亦只摸到一手浓稠的腥热。
“……”
她终究不是魏炁,没有媲美怪物般无坚不摧的身体,在这利器之下,无所遁形。
回过神来,却只用力抹去满脸血污。她咬紧牙关,以手肘支撑身体,跪着,爬着,终于一点一点,靠近了余光处、那团血肉模糊的影子。
“魏、炁——”
从齿缝中挤出的字眼打着颤。
头顶金网忽的撤去,四周跪满惶恐告饶的人群,可她恍若未闻。
只用自己血淋淋的右手,攥紧,握住眼前那只皮肉翻卷的手掌。
“听我说,”塔娜低声喃喃,“我……”
我?
太多欲说而未尽的后话,在视线清楚触及他的瞬间,戛然而止。
甚至容不得她一瞬喘/息。
目之所及,没了那嵌入皮肉的金丝支撑,男人头颅骤然歪倒一旁。
残存的皮肉与经络裸/露在外,赤红的双目依然睁着,任由泼天雨水,洗刷去脸上斑斑血污,木然的双瞳中,却只映出她一瞬呆滞的神情。
“让开……”
她推开四下意图搀扶的突厥人,手脚并用地爬起身来。
忽略争相伸到面前的手臂,只踉跄上前,揽住魏炁软倒的身体。
如一尊血铸的菩萨,揽住一团溃烂的泥。
【你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来找一个人。】
【谁?】
【我的妻子。】
我的妻子。
不知怎的,她忽又想起那夜,冷风越窗。
明暗不定的昏沉夜色下,赤足坐在床边,不请自来的阶下囚。他望着她,垂眸而笑。
【我的妻子,谢家芳娘,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所以,我来这里,做塑她神像的最后一块砖石。】
“……”
她双膝跪地,抱他在怀,久久不能语。
许久,方才轻而又轻地喊了一声:“魏炁。”
“魏……弃。”
“魏弃。”
回答她的,却只有无边的安静与空寂——
“别过去。”
而安静隐身于人群之后的英恪,望向不远处,那纵马而来、肆意砍杀开路的身影,又骤然伸手,拦住了身旁欲要上前的亲随。
伴着一声哨响,众影卫对视一眼,瞬间默契撤退。
他们本就是从突厥精兵中抽调而出的杀手,此刻,褪下玄铁手套,很快便如寻常兵士打扮、藏匿东路苍狼军中。
方才还里三层外三层,将塔娜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只转眼功夫,悄然散去大半。
天际大雨仍未歇止,寒意刺骨。
塔娜泡在血泊中的下半身,已然冻得没了知觉,满是鲜血的右手,却仍是吃力地撕下半片衣袖,用那被血浸润的雪绸,一层一层、缠裹住魏炁脖颈。
终于,无力自持而不住颤抖的手指,复上那双始终不愿闭上的赤眸。
“塔娜——!!”
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却忽的传至耳畔。
直至突破重围,将一众围拥上前的突厥人尽数砍杀,那声音的主人终是跌下马来,踉跄着扑到她跟前。
雨水如洗,淌过他身上银盔,滴落在地,已是血水。
魏骁从后脚赶上的赤甲卫手中接过竹伞,撑起在她头顶。
视线落在她满是血痕的脸上,似想说什么,又迟迟不知如何开口。
只将右手弯刀搁下,手指在盔甲上蹭了又蹭。
“塔娜。”
终于,他伸出手来,轻轻别开她脸上湿发,低声道:“别害怕。我在这里,再没人敢动你。”
“绿洲城中的百姓,也都在等着你,”他说,“我这便带你回城。我答应你,今日过后,绝没有人能再伤害你——医士呢?!还愣着做什么?”
话落,几名背着药箱的医官顿时围拥上前。
各司其职,把脉的把脉,上药的上药,争相为她处理伤口。
“……”
而塔娜坐在原地,始终一声不吭。
再烈的药,再疼的伤,也未能叫她眉头蹙起。
自始至终,她只低垂着头,紧紧抱住怀中人,神情黯黯,犹若出神。
三名医官倒是默契地你看我,我看你,终于,在魏骁目光的默许下,假借为她包扎伤口之名,将她手臂一左一右制住。
眼见得就要得手——
谁料,才刚碰到魏弃手臂,塔娜倏然擡头。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眼底幽深郁色,令人不敢逼视,死死盯着眼前那试图动手的医官。
“……滚。”
几名医官皆是辽西出身,闻言,顿时惶恐跪下、不住告饶。
却未等塔娜有所反应,这一次,是魏骁先一步开口,冷声道:“下去。”
“回、回禀摄政王,可是神女的伤,这,我等……”
“本王让你们下去!”
听出他话中毫不掩饰的暴怒与杀意,几人顿时抖若筛糠。
再不敢多言半句,慌忙提起药箱离去。
而魏骁背手而立,强压住心中翻滚的情绪,只默然垂眸——看向眼前怀抱魏弃席地静坐的,他的妻子。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悲哀地发现,或者说,承认:曾经那个只属于他的、心中只有他的谢沉沉,早已不在了。
哪怕是一个和她长着几乎一模一样脸庞的替身,哪怕他只想向她求一个成全,他把曾经亏欠谢沉沉的都给了她。
可不是,终究不是。
早在他亲手将谢沉沉的尸骨焚灰,葬入玉盒时,她和她的缘分已尽。
如今还剩下的,只有强求。
只能是强求。
“……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