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白姜花
十月十二晨,靖国公府。
司空岁浑噩听着祝词,他似乎听得一两句,又似乎一个字也没有听清。
十月中还不算太冷,他却冻得身体发僵,乐声忽远忽近,并不十分真切,这欢庆的乐作,像催命的吟唱般令他厌恶,他看着跪在天地宗祠前的长明,一刻也不曾移开眼。
靖国公府的宗祠没有供奉任何人,他不许长明在靖国公府供奉玉凝儿以及任何一个锦州傅家人,长明答应了,没有在这靖国公府供奉任何一个锦州傅家人,而今长明醮戒,也只是对着一方空祠叩拜,真正拜的是这天地。
待长明饮罢祭酒,奉着果盒的女侍又复上前,跪在长明身侧,长明执箸,进罢干果,又复对天地四拜。
李示廷夫妇二人与李翊裴修立在一旁,神色各不相同。
拜罢天地,又由二位女侍扶起长明,长明以司空岁为尊,执起双手抵于额前,才方弯下身子,司空岁突然出手扶住长明,攥着她的臂弯将她拽起。
长明满绣织金的华丽裙摆曳在铺着锦绣龙凤的拜垫,身子不可控制地倾向司空岁,茫然疑惑地看他,看到司空岁发赤的眼眸,倏然一怔。
侍奉在此的礼官女侍愕然瞪目,碍于长明却也不敢出声训斥司空岁,李示廷等人同是噤声错愕。
长明怔怔轻唤:“师父?”
司空岁发赤的眼眸情绪不明,哑声:“如果我现在要求你,不要嫁给长孙曜,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不嫁给长孙曜。”
“就这一次,我只再问这一次。”
他望着眼前这双浅琥珀色的眼眸,颤声重复:“可不可以答应我,不要嫁给别人。”
四下大惊,李示廷下意识拉住了沈氏,李翊瞪着眼,不敢置信地屏息,又立刻去看裴修,裴修面色煞白,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
长明试着挣开司空岁,但司空岁反是用了更大的力。长明凝滞望他,不敢置信:“师父,怎么了?”
司空岁落在长明臂上力道又是一重,直接攥着她转身冲向宗祠外,华贵的凤冠不堪力砸在青石路,明珠宝石散落一地,司空岁自腰间抽出寒剑。
长明脚下一个趔趄,又叫他回身扶了一把,他的声音自头顶飘下来。
“阿明,离开京城,别嫁给长孙曜。”
空气中漫着玫瑰的浅香,那不是从昭院的玫瑰园飘荡到这处的,是长明自昭院来,走过玫瑰园时,裙摆沾染上的,玫瑰香中掺杂的姜花香却是不知从何处而来,很快这掺杂着木质的玫瑰香与姜花香被浓烈的血腥味掩盖住。
司空岁一手攥着长明,一手执剑自团团围来亲卫中杀出一条路,绣着繁复图腾的华丽裙摆与素色的月白长衫交缠打在一处,又在一剑剑招式中分割开,裙摆似盛放的花旋开,珠石琳琅散落一地。
“师父?!”
司空岁未应,一剑扫落十数人,攥着她冲出人群。
“阿明——”
两声撕裂般的叫喊声从身后传过来。
长明愕然回过头,追出来的李翊裴修蓦然撞入眼底。
……
“司空先生。”
“司空先生?”
“司空先生——”
司空岁猛地一战,原本就滑落大半的薄毯,也因着他这一动作完完全全落了地。
房里没有关窗,斑驳的星月还挂在夜空,露气厚重,琉璃罩里的灯火未熄,微黄的火光映在司空岁月白长衫上,染了一片暖意。
徐束闻到馥郁的姜花香,目光顺着香气袭来之处,落在窗台那半开的白色姜花上。
这个季节通常不该有姜花,绚烂的姜花只开一日,盛于夏季,他也不知司空岁这姜花是从哪里来的。
白色的姜花在大喜的日子里,多少显得有些不吉利,但他深知司空岁在这靖国公府中是何等存在和身份,这些自不是他能置喙的。
他收了视线,上前些许,冷不丁看见司空岁身旁一只玄色铁制小盒,又嗅到些许并不明显的血腥气。
他稍稍顿了一顿,而后才向倚睡在窗旁小榻的司空岁行了一礼。
司空岁擡起眼眸,淡漠看向徐束。
徐束垂身:“请司空先生起身准备太子妃醮戒。”
长明与长孙曜的大婚,主婚人由长孙曜定选,为卫国公姬承钊。
李家夫妇二人也一并入靖国公府帮忙,说是说帮,但其实也不甚需要二人打理什么,靖国公府上下皆由东宫臣与礼官安排,请二人入靖国公府,是为有更妥当的理由,让与长明没有血缘关系的李翊和裴修留在靖国公府。
又由长明选定以司空岁为靖国公府尊长。
靖国公府的宗祠实际上是空的,因着长明身世特殊,便早先定下,长明醮戒祭拜只拜天地,宗祠门扇虚阖起,外头设祭案,上陈一干祭品香烛等物。
司空岁并李家夫妇与李翊裴修几人候在一旁。
沈氏嗅到姜花香颇为诧异,李示廷不明看沈氏,沈氏知平日里只喜爱兰花,对旁的花草并不在意的李示廷没有觉到这一丝不对劲,便也没有说及,只摇了摇头。
她只觉奇怪,姜花向来只盛于夏季,目及之处也未有见着姜花,这香也并非是姜花香粉或是姜花香油,思来想去,她将目光投向阖起的空祠堂,也没待她想太久,便听得乐作起。
礼官迎请身着皇太子妃冠服的长明缓步而来。
凤冠衔珠嵌宝,绯色皇太子妃服满绣织金,长明少见地上了妆,愈显明艳动人,华丽的裙摆拖曳在祥瑞万福图腾的红色地衣。
李翊望着长明发愣。
沈氏拉了一把李翊,将他唤回神,众人垂身向长明行礼。
长明擡手,一抹玉白从绯色之中展露,她轻声:“不必行礼。”
众人僵了半晌身子,顺着长明没跪下去,候在一旁,长明又向几人一笑,旋即将含笑的目光投向司空岁。
女侍上前扶长明至祭案前,长明拜以天地四拜,奉香于前,随后,身侧女侍跪拜于侧,奉以祭酒,长明饮罢,女侍再进果盒,长明执箸吃罢,又拜以天地四拜。
拜罢天地,礼官再请长明起身,长明望向司空岁一笑,双手执于额前,屈膝向司空岁叩拜,司空岁退后一步,跪在长明面前,伸手轻落在长明交叠的双手上。
长明惊睁大眼眸,膝下一沉,一下同司空岁相跪,愕然看司空岁:“师父?”
长明以司空岁为长,现下司空岁本应当受长明四拜,沈氏与李翊同是一怔,裴修沉默看着,李示廷隐约猜到些什么,低了眼眸并未有出声。
“你不该拜我,不要拜。”司空岁立刻扶长明起身。
长明这方还怔着,抿着唇瞧司空岁,她自看得出司空岁这话是认真的,司空岁无意接受她的叩拜,或者说并不愿接受她的叩拜。
“我没有告诫你的话,什么勤勉恭敬听话都不需要。我只希望你此生平安喜乐,绝不要迎合顺从任何人,他若欺你负你,哪怕只是半分,也绝不原谅!
“不用挂怀我,也不用担心这靖国公府,什么都别管,他这般求娶你,便不该让你受半分委屈,他日你们若是感情生变,离了他离了皇家,我们不稀罕这些。
“阿明,不要袒护他半分,你从没有差他半分的时候,永远不要心疼做了错事的男人,心疼混账男人的女子必将万劫不复!”
礼官女侍和沈氏面色惨白惨白,被司空岁这如此放肆不敬得话吓得几要瘫下去。
沈氏惊惶看向外头,不是东宫的礼官便是东宫的侍从,再有便是东宫的亲卫,司空岁这些话在这说,与在长孙曜面前说又有何区别,她不安去看李示廷,却见李示廷神色平静,再看李翊裴修二人,亦是如此。
长明看司空岁许久,才方稍稍后退一步,双手执于身前,垂身一礼,擡首向司空岁,正声答:“徒儿谨记师父之言,请师父放心。”
礼官女侍闻此更是一震,沈氏压住发颤的手,李示廷觉到沈氏的害怕,牵住沈氏的手,沈氏这方渐渐冷静下来,挤出一个稍有些勉强的笑。
因着师徒这与众不同的醮戒,令行礼的礼官都怔了半晌。
也不知僵立了多久,神色错乱的礼官才回了神,垂身低首上前:“恭请皇太子妃殿下更换翟衣,等候皇太子殿下亲迎。”
……
李翊再见到长明,是在一个时辰后的昭院,说是见,其实也不然,他与裴修司空岁等人远远立在院中,长明已为君,尊卑有别,大周礼制下,他们只被允许,隔着重重厚重的帷幕与长明相见。
然,重重帷幕后长明模糊的身影,连凤冠的形状与翟衣的颜色都无法辨认。
长明这回仍没有受众人的礼。
*
十月十二晨,东宫。
薛以低首奉以素纱中单,长孙曜擡起双臂,稍一擡眸看向陈炎。
陈炎垂身禀告:“正和殿尚无动静。”
长孙曜大婚,亲迎太子妃前,当于太昭殿醮戒,按礼长孙无境应出席为长孙曜醮戒,但到了这个时候,正和殿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显然长孙无境今日并不欲出席醮戒。
虽然朝中都知道父子两人现下关系恶劣,但长孙曜大婚,长孙无境不出席,有违礼制,亦是不认可这大婚,太难看。
长孙曜原含着喜气的眉眼冷淡下来,道:“安排人去一趟。”
陈炎应是,又想应当如何去更为妥当,便听得长孙曜冷淡再道。
“便问,孤的父皇,”长孙曜话音稍停,擡起淡漠的眼眸,“还有没有气儿。”
陈炎眸底微变,面上并未显露过多,低首恭敬:“臣领旨。”
陈炎出去交代,半个时辰后,影卫又回了靖国公府司空岁那方的动静,陈炎听罢,不禁皱起眉头,只碍于长孙曜先前有令,司空岁举动都得呈禀,只得又硬着头皮将靖国公府之事向长孙曜禀告。
这方长孙曜已经穿戴罢九章衮冕。
长孙曜听着陈炎的禀告,手执影卫所记录下书着司空岁于醮戒时所言的密折,九旒冕后的眼眸稍稍一敛,眸色渐深,一声并不明显的冷哼溢出唇角。
“他只说错了一点。”
陈炎瞧出长孙曜并没有对司空岁如此不敬的话动怒,但也并非是全然不在意。
但未待陈炎细品,长孙曜已经掷了密折。
大周永安三十一年十月十二,皇太子大婚。
太昭殿前搥鼓三次后,长孙无境戴通天冠,着绛纱袍,御驾太昭殿,鸿胪寺礼官请长孙无境升座,文武百官盛服叩拜,又由赞引与侍从官导引身着衮冕的长孙曜出帐幕。(注1)
长孙曜于丹陛四拜,由赞引导引,从太昭殿左门入殿接受醮戒。(注2)
长孙无境面色难看,冷着脸坐在高座,目光未有落在长孙曜身上,长孙曜同是面无表情地在礼官的指引下,饮祭酒进果食。
待长孙曜饮罢祭酒吃罢果食,赞引导引长孙曜至长孙无境座前叩拜,这方长孙曜长眸稍擡,冷与长孙无境对视。
高范面上发白,战战兢兢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长孙无境垂眸,睥向长孙曜,毫无起伏的声音极其冷淡的响起:“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注3)
四下都听得出,长孙无境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便是有些感情,也绝不是那等慈父怜爱之意,长孙无境像是为完成个任务般,冷漠地出场,冷漠地说完自己该说的话,众人都可以想像出长孙无境待会又当以什么模样离开太昭殿。
天家父子如今到底是怎么个情况,朝中都清楚得很。
众人战战不敢出声,冷汗连连,并未等待,便又闻得同样冷漠无情的声音响起。
“儿臣谨奉制旨。”
父子二人面无表情行罢醮戒,长孙曜起身阔步而出,又至丹陛四拜,长孙无境面色沉沉,待长孙曜下丹陛便起身大步向外。
高范看得出长孙曜其实对长孙无境这般表现不甚在意,又或者说,长孙曜不屑。
纵然长孙曜面色冷淡到无甚表情,但高范仍能瞧到,长孙曜眸底的畅快欢喜之色,长孙曜今日心情很是愉悦,这是极少见的。
如此诡异地遵循礼制又无甚礼制的醮戒,是大周开国以来碰到的第一次,恐怕也是唯一一次。
在长孙曜与长孙无境离开后,礼部尚书陈寅的身体还在发颤,这般还行什么醮戒,再不曾见过这般的醮戒,无奈高座二人都是那等权势身份,无人敢置喙。
乐作不休,高范低首垂身快步跟在长孙无境身后,只怕有什么不妥当之处,今日就没了命,前头疾步的长孙无境脚下蓦然一顿,高范屏息瞪目止步,幸而老天垂怜,没叫他把脑袋撞了出去。
高范悄悄擡起眼往前瞧。
长孙无境沉默立在太昭殿前,终还是侧身遥看向长孙曜即将驶出皇城的辂车,久久未收回视线。
那仪仗的队末消失在宫门很久以后,他方见长孙无境垂眸,落寞地回身。
*
听得外间乐作起,卫国公夫人陈氏便看了一眼后头立着的女侍,示意女侍去往昭院准备请长明出阁,她瞧了瞧面无表情的司空岁稍稍顿了顿,到底是没上前去与司空岁说话。
主婚人由长孙曜定的她与姬承钊,但长明以司空岁为尊长,长明出阁时司空岁自当也是在此的。
姬承钊未也去顾面无表情的司空岁,不多时,东宫仪仗队的礼官进来,同姬承钊行礼,姬承钊还之一礼。
姬承钊见司空岁全然没有动静,想起长孙曜事先说的,不必管司空岁,随着司空岁去,便也不多说,只身阔步出去,待到府门西面站定,面向东面。
待长孙曜出帐幕,姬承钊低首,叩拜行礼,正声:“请皇太子殿下吩咐。”
随后便闻礼官高声答。“皇太子殿下奉制行亲迎礼。”(注4)
“恭迎皇太子殿下亲迎。”姬承钊起身恭敬请长孙曜入中堂。
捧着聘雁的两名内侍与拿着礼单的内侍低首垂身跟在长孙曜身后。
待长孙曜入中堂,陈氏又向长孙曜行了一礼,司空岁这方也冷淡地与长孙曜行了礼。
长孙曜免了众人的礼。
陈氏喜向女侍道:“迎请皇太子妃殿下出阁。”
女侍方退下,薛以垂身低首上前,请姬承钊夫妇二人退至一旁,两人心中疑惑,退至一旁,便又见陈炎阔步至司空岁面前:“司空先生,请。”
姬承钊夫妇与藏在角落的李翊皆是茫然不解。
但很快李翊便猜出了个大概,大抵是因长明醮戒时,司空岁那些放肆无礼的话。
在陈炎的恭“请”下,司空岁到底是走向了长孙曜,在长孙曜身前两步站定。
长孙曜眼眸稍垂,冰冷的目光自九旒冕下睥向司空岁:“那便好好活着,睁着眼看着,孤与太子妃是如何恩爱白首的。司空岁。”
司空岁沉沉对上长孙曜乌黑的眼眸,但与他的只是长孙曜更为冷漠的目光。
姬承钊夫妇错愕不解地看着二人,可便将耳朵竖起了也没听得长
孙曜与司空岁的谈话,因着乐作声,也便只有耳力出众的陈炎听见了长孙曜这一对司空岁醮戒之话的回言。
蓦然又听得一乐作声起,长孙曜眸色一变,收了视线。
薛以向姬承钊夫妇一请,姬承钊夫妇复又上前向长孙曜行了一礼,各复各位,陈炎再次阔步上前,请司空岁回原位。
因着乐作声遮了大半的声音,李翊方敢凑在裴修耳边小声说话:“你听到太子殿下说的话了吗?”
“没有。”
李翊本以为裴修耳力会稍好些,他低低叹了一下:“问师父,师父肯定是不会告诉我们的。”
他说着话,眼睛瞅着外头等长明被请来,又低低说道:“你说阿明穿翟衣会是什么样子?”
他们没在昭院看到长明身穿翟衣的模样,亲迎这会儿,长明出阁前,是否能见着?
这一回不像方才很快便听得了裴修的回答,许久后,李翊方听得裴修声音极低地哑声回。
“不知道。”
“那就只能……”李翊话说到一半硬是没了声,后知后觉地懊恼起来,他又说错了话,他再没了话,也便这会儿,身着彩衣的女侍女官鱼贯而来。
待看到十七八个女子后,李翊便见长明被重重帷幕簇拥着入中堂。
李翊呆呆看着,使劲抹了几回眼,那帷幕遮得很是严实,完全看不到长明,但这一回他却是不敢说了。
裴修出神望着那重重帷幕,也始终没能看到长明。
饶是姬承钊与陈氏也着实惊到,太子妃出阁必然是要帷幕拥护的,但这帷幕似乎也太多了些。
长明不知众人惊色,那日试翟衣时,她没准长孙曜看,长孙曜答应,却也要求,要做第一个看她穿翟衣的男子,她自也该答应。
她隔着重重帷幕瞧出去,也就勉强看到长孙曜极为模糊的身影,姬承钊夫妇各立一旁,司空岁立在姬承钊身侧。
纵然隔着九旒冕,陈氏还是看到了长孙曜此刻面上眼底丝毫不掩藏的笑意和欢喜。
陈氏很是吓了一跳,这会儿的长孙曜与方才的长孙曜完全不似一个人,隔着那样厚重的重重帷幕,长孙曜必然也看不见长明的模样,可她却见,长孙曜那双含笑的眼睛始终望着长明。
长孙曜在择选宴时,直接动手打废了羞辱长明的人,亲选了长明为太子妃时,她便明白长孙曜必然是极其看重长明的。
可今日一见,心中仍然不由感慨,管他平日里是多无情冷淡位高权重的储君,遇着了喜欢的女子,在喜欢的女子面前,也是个会生欢喜的男人。
哪怕长孙曜上一刻冷漠骇人,这一刻见着了长明,也是个温润君子。
她觉长孙曜像个人了,生了心的人,便知悲喜。
也不说陈氏,姬承钊亦是震愕,平日里最是冷漠无情的人,这会儿竟是这般欢喜开心的模样,方对着那司空岁可也不是这样子的。
他自是知道长明是长孙曜所倾心的人,但没有想到长孙曜会这般欢喜,长明在长孙曜心底的分量不是他所估算的那般。
长孙曜是他打小看着大的,他再清楚不过长孙曜的性子,从小到大都是一张冷脸,比他那母亲更为冷漠。
也不能说长孙曜眼睛长在头顶,长孙曜就是冷漠傲慢得瞧不起所有人,长孙曜的眼睛普通人是瞧不到的,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长孙曜的傲慢,以及在某些时刻感觉到长孙曜赤裸裸的鄙夷,但没人能置喙。
生来高位,又有此等才智,从不需向人低头,亦或是讨好谁,也从不留与任何人情面,那骨子里的傲慢和冷漠真是叫人恨得咬牙,可又叫人羡慕。
这等有权有势肆意自在的人,他也便只见过长孙曜一个,姬神月稍稍内敛,长孙无境还能在必要的时候忍,只有长孙曜从没有忍的时候。
长孙曜会直接肆意地表达自己的不满,夺取自己所要。
这些卫国公夫妇二人也便敢心底说说,当着长孙曜的面,还是一点也不敢显露的。
司空岁的目光也不由得往长孙曜身上放了放。
长孙曜并未去管众人,目光始终望着长明,纵然隔着帷幕也瞧不见人,直到将聘雁交予姬承钊时,他方收了视线短暂地看向姬承钊,姬承钊跪下恭敬收下聘雁交于左右,八拜后又复原位。
因着长孙曜事先有要求,长明出阁时无需受告诫,身为主婚人的姬承钊与陈氏便都没有再说告诫之言。
临着出门,长明隔着帷幕向司空岁行了一礼。
“谢谢师父十数年来的教诲之恩,请师父多多保重身体,万事以身体为重,徒儿这便出嫁了。”
说罢,长明又行一礼。
重重帷幕之下,长明未得见司空岁的面容。
长孙曜视线在司空岁赤色的眼尾稍稍一停,但很快又收了视线。
司空岁背过身,再不敢多看长明一眼,他压着声音尽量毫无异色地平静回答:“去吧,惟愿你此生平安喜乐。”
姬承钊夫妇默声立在一旁,目及司空岁发红的眼尾,多有感叹师徒情谊深厚。
诸礼毕,长孙曜迎长明出府。
四下跪拜行礼。
李翊悄悄擡起头看去,隔着重重帷幕,他仍没有看到长明身穿翟衣的模样,只看得青色镶红底织金云凤纹的裙摆随着长明的步子轻轻曳动,裙摆下若隐若现的金鞋嵌着璀璨的明珠宝石。
他知道裴修也在偷看,他没敢把目光看向裴修,哪怕一瞬,他也没有将目光移过去。
*
待至黄昏时分,长孙曜的辂车方至皇城,内侍官低首上前,于辂车前跪请。
“请皇太子殿下降辂。”
长孙曜下辂车,又有礼官导引长孙曜入一旁帐幕等候长明的凤轿,约莫一刻钟罢,长明的凤轿在乐作声中至皇城,内侍官再引长孙曜出帐幕,跪请:“请皇太子殿下揭帘。”
长孙曜眉温柔如和煦春风,至凤轿前揖一礼,长明这方降轿,不过也未待长孙曜看得长明,长明便又被女官执帷幕掩住。
内侍官请长孙曜先行入皇城,女官执帷幕拥着长明跟在长孙曜身后,待方入皇城,内侍官跪请长孙曜乘舆先行,女官跪请长明再升轿。
这方已是长明今日里第二回升轿,第一回是自靖国公府舆车下舆,长孙曜请她升凤轿,第二回便是此刻,自皇城外降轿,再入皇城,女官请她升轿。
待长明轿至东宫,女官复又至长明轿前跪下。“启请皇太子妃殿下降轿。”
轿内的长明因着紧张心跳快了许多,她知道这便是到东宫了,起身下轿,又叫女官以帷幕拥护,导引入东宫。
同牢合卺礼设于朝华殿,东宫便自朝华殿外另设帐幕,女官导引长明入帐幕稍作整理,再复引长明自朝华殿外西面向东而立。
长明隔着重重帷幕望过去,便见乘舆先行的长孙曜立在东面面向她这方,即便只一丈之距,她还是没能看清长孙曜的模样,这帷幕委实太过严实了些。
便还未得见长明,长孙曜这方瞧着帷幕后的长明,眉眼间便是极致的温柔,他执起双手垂身向长明揖礼,又复正身望着帷幕。
手执帷幕的女官缓缓撤下帷幕。
长明望着帷幕渐退的前方,身着九章衮冕的长孙曜慢慢出现在眼前,身着翟衣佩戴凤冠的长明也是这方才叫长孙曜看得。
玉旒无法遮掩长孙曜那一双盛满笑意的深邃乌眸,好似石子掷下静湖,泛起层层涟漪不停,他面上的笑便同这落石的静湖涟漪般肆意地漾开,他毫不遮掩、完完全全地显露出他的欢喜,那般大方自然地瞧她。
长明面染薄粉,本还羞窘着,这一刻却也禁不住大方地迎上他的目光同他笑,凤冠衔落的南珠宝石在彩光灯影间轻轻晃动,珠光彩影投在她雪白的脸上,又添几分柔媚。
行礼的仪官瞧得两人这般模样,一时不敢出声吵扰了两人,可她也不敢误了时辰,便只得出声道。
“请皇太子殿下与皇太子妃殿下入拜位。”
两人这方回神,两名内侍官导引长孙曜入殿,另有两名女官导引长明入殿。
二人入殿各就拜位,随后仪官道:“请皇太子妃殿下四拜皇太子殿下。”
长明眼眸稍稍一低,双手交叠执于额前,俯身低首触地,以大周最高国礼四拜长孙曜,礼毕擡首,含笑的眼眸柔和地望向他。
仪官再道:“请皇太子殿下还拜皇太子妃二拜。”
长孙曜神色郑重,眸中含笑,双手交叠执于额前,俯身低首触地,以大周国礼还拜长明。
二拜罢,仪官正要出声,却见长孙曜三拜,仪官身躯一震,震愕不敢出声,随后便又见长孙曜四拜。
四下内侍官、女官、宫女之中无有敢出声者。
按礼,向是太子妃四拜太子,太子还二拜,再没有太子还拜太子妃四拜的,仪官心中大骇,虽多有听闻长孙曜极重长明,今日一见还是令她震惊,此刻她自也不敢显露半分异色来,待两人各四拜罢,便再请两人起身升座。
“请皇太子殿下与皇太子妃殿下升座,行同牢合卺礼。”
长孙曜与长明各升座,两名宫女捧着馔案至二人身前,另有女官上前侍奉,以金爵酌酒进奉与二人。
长明长孙曜饮罢酒置下金爵,女官低首再奉以金箸吃食,长明长孙曜吃罢又置放下金箸,女官再以金爵酌酒进奉与二人,酒罢,又复奉以金箸吃食。
两回饮食罢,女官取红绳系缚的两瓢酌酒奉与长明长孙曜二人,长明手捧瓢擡起眼眸望向长孙曜,对上长孙曜含笑的乌眸,长明面上一烫,慢慢垂下眼眸喝合卺酒。
合卺酒罢,女官再奉以金箸吃食。
两人用罢三次酒三次吃食后,宫女撤下馔案。
仪官再道:“请皇太子殿下与皇太子妃殿下起身再复拜位。”
待两人再复拜位,仪官道:“请皇太子妃殿下四拜皇太子殿下。”
待长明四拜罢,仪官犹豫了几瞬,到底还是按着礼制说道:“请皇太子殿下还拜皇太子妃二拜。”
这回长孙曜仍是还以长明四拜,仪官心底震愕,面上却不敢失态,跪下正声贺道:“恭贺皇太子殿下、皇太子妃殿下同牢合卺礼成。”
四下同是跪拜恭贺。
贺罢,薛以领侍从请长孙曜退朝华殿更换礼服,饮春领宫女请长明入重华殿更换常服。
两人再见是半个多时辰后。那方宫人来禀长孙曜便来了,饮春垂身低首扶着长明起身,悄悄低了眼眸偷瞧长明。
这番长明洗了妆,沐浴更衣罢,便也就再点了个口脂,平日里长明也几是不上妆的,至多也便是点个口脂,长明肌肤雪白无半点瑕疵,睫毛浓长,黛眉秀美,上不上妆其实都是一个模样,一身红裙更显明艳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