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朕从未
“请太子妃殿下做好准备。”
长明神思恍惚,脑中又蓦然响起扁音的话,怔怔地望向前头一前一后走着的长孙无境与顾婉。
扁音饮春沉默跟着长明身后,因着太过醒目,长明没让长孙曜跟在身旁,长孙曜在稍后些跟着,可便是如此,还是惹得过往行人频频偷看止步。
为以防长孙无境动手,长孙曜没许长孙无境身边带一人。
扁音望了望街道两旁的华灯,不过两个时辰,数以万计身着甲胄的亲卫便在城中挂起十数万华灯,因着商贩已经在备上元的灯,这会儿要灯便还不算太难,缺的,长孙曜命人从西陵湖与宫中调了来,原是天家华灯这会儿便也出现在普通人游玩的街道。
因大雪变得冷清的街道很快热闹起来,熙熙攘攘地挤着并不知其中缘故的百姓,只道天家与民同乐,惊喜道今夜的欢庆,欢乐赏玩。
无数商贩闻讯挤入这繁华长街,叫卖声与欢笑声不断。
扁音不知道,顾婉是出于何才想要这样的欢庆来结束自己的人生,顾婉看起来是一个喜静不爱热闹的人。
饮春远远看得顾婉头上簪了一枝盛开的赤玉砂,她们隔得远,挤在欢乐的人群间,并不能听得长孙无境与顾婉可说了什么话,只是她从两个人相隔的距离来看,大抵是没有说什么话。
蓦然又飘落下雪,饮春赶忙撑了伞,长明轻轻推开摇头,饮春再看去,便见顾婉突然止了步子,似乎在看什么东西,长孙无境立在一旁并未有动静。
许久后,才见长孙无境走向远处一个卖糖画的小摊,长孙无境背对着她们,她不知道长孙无境可有说什么话,只见那小贩笑呵呵地同长孙无境说话,几句话后便有些讪讪地取了摊子上插着的一支已经制好的糖画给长孙无境,饮春看得出,长孙无境大概是没理小贩的话,小贩讨了没趣就闭嘴了。
大抵是嫌恶那等庶民的廉价吃食,长孙无境好一会儿才接了糖画,才方转身,又叫摊贩拉住,旋即小贩就被长孙无境怒甩开,她们虽听不到长孙无境与小贩说的话,但看这般模样,一下便明白。
长明快步过去,还听得长孙无境一声冷斥。
“放肆。”
那小贩叫长孙无境吓得白了脸,长明将从饮春那拿的银子递给小贩。
“不好意思,不是故意的,剩下的便做赔礼。”
小贩还没缓过来,看得那少说也有二十两的银钱,他这糖画也不过十文钱一个,吓得更不敢拿。
还没待小贩说话,长孙无境倏然沉脸向长明:“赔什么礼!你要赔礼?”
天子脚下贵人多,小贩见长孙无境这等气派,自知道此人可不是什么平头百姓,现下是一点也不敢动,又见赶来的女子这等样貌气度,这必然是两位大贵人,赶忙赔礼道歉:“这位爷、这位夫人,不要了,这钱便不要了,方才是小的一时情急,多有冒犯,还请爷见谅,饶了小的。”
长明见小贩这般害怕,直接将银钱放在摊上,面色比长孙无境更难看,冷道:“买东西当然要给钱,若哪日真叫天子脚下都出得这种买东西不必给钱,人横便行之事,我看这皇帝也都不必当了!”
小贩吓得眼前发黑,他不过卖个糖画,可不敢摊上这等大不敬之事啊,他连连低声:“夫、夫人,您别乱说话呀,不过一个糖画,没这般大的事,别,千万别乱说话。”
他压低声,劝长明:“夫人都说了天子脚下,这更不能胡说啊。”
“闭嘴。”长孙无境冷向小贩。
小贩一个激灵,颤抖闭嘴。
长孙无境翻一眼长明放下的银钱,冷声再道:“给你就拿着。”
小贩瑟瑟发抖,还是不敢拿这不该拿的银子,对这两位贵人的身份又奇又疑。
长明淡淡看一眼长孙无境,收了视线转身,撞上顾婉看来的视线,顾婉立在不远处一间铺子下躲雪,鱼儿拿着收着的伞。
“爷、爷。”
那小贩小声叫住长孙无境:“夫人给的钱实在是太多了,小的这……”
长孙无境步子一顿,回身向小贩。
小贩将案上插着的糖画全拔了下来,恭敬地递给长孙无境:“这些便都给爷和夫人。”
他见面前人面色突然变得很是奇怪,定定地看着自己,一时惶惶,他觉两人很是不同,吓得赶紧又说道:“还是说,小的现在给爷重新画一个吧,也不消多少功夫,您看要什么样式的,多少小的都给画,小的也会画像,给夫人画一个吧,女子都喜欢这些小玩意。”
他见面前人发怔,没有应声,也没有离开,便赶忙动了手,拿起糖稀等物来,边画边说:“很快的,一会儿就好了。”
长明回来不久,饮春便看见长孙无境拿了两手的糖画离开小摊,长明淡淡看了一眼,又看向顾婉,顾婉背着光,她这会儿看不清顾婉面上到底是什么神色。
长孙无境冷着脸穿过人群,饮春瞧着长孙无境不像是去顾婉那里,还没得多看两眼,一团雪色蓦然从空中俯冲下。
人群发现这团凶悍雪色,惊声四起。
长明看见那团雪色,面色倏然一变,竟是雪宝跑出来了,越过人群飞身向长孙无境。
雪宝尖利叫起,凶猛扑着长孙无境,长孙无境擡袖挡住怒拂开雪宝,玄色袖袍却还是叫雪宝撕咬下一大片,长明赶上前一下抱住雪宝,抚住雪宝受激炸起的毛,顿顿回身看向长孙无境,怀里的雪宝看得长孙无境越发激动地闹腾起来,冲着长孙无境尖叫扑腾。
原本过往行人原便是多拖着步子偷看,这会儿突然生得这般大的动静,更引得路人纷纷驻足不离,呆怔怔地望着长明长孙无境。
长孙无境紧攥着两手糖画,才方缓的面色又倏然冰冷,她没有说话,可她的眼睛却在说那日阅兵楼,在说那日射向她的弩-箭,连同那只该死的肥鸟一块在说。
身着甲胄的亲卫忽然走入人群,疏散着百姓,一直跟在后头的长孙曜阔步至长明身边站定。
长孙无境掷下两手糖画踩碎,越过二人冰冷走向顾婉。
长孙曜揽住长明,眼眸偏转冷漠向长孙无境。
陈炎看了看,让人再去商贩那取一个糖画。
长孙无境再没有接过糖画,终还是宫人将那画着凤凰牡丹的糖画给了顾婉。
顾婉低眸,雪花在长睫化开,湿了眼睫,上元的花灯竟是这样的吗……
喧闹的长街不知不觉中静了下来,再后来,街上慢慢没有了来往行人。
长明回身,大雪华灯,凄清长街,不闻声响,只余她们一行人被雪渐渐掩埋的脚印,仿佛方才的繁华喧闹都是幻像。
行至摘星楼,摘星楼中亦没有跑堂招待的伙计掌柜,一眼看去全是低首垂身的亲卫。
顾婉默了片刻登楼,并不轻松地登上五楼,止了步对长明说:“我想同陛下两个人在一起,你们便不必跟来了,就在五楼等我与陛下吧。”
长孙曜握住长明的手。
长明指尖微微一颤,回握住长孙曜的手,看着顾婉愣愣回:“好。”
顾婉淡声又道:“上元应该有很多人放烟火的,我想待会儿往外看时,能看到烟火。”
“我让人去放。”长明一下给了回答。
顾婉这方点了点头,抓着手里的糖画,垂身向长孙无境行礼:“臣妾请陛下登六楼。”
长孙无境双眸微敛,若有所思看顾婉,但很快便收了视线,转身登楼。
这方长孙无境与顾婉才登六楼,蓦然又自摘星楼外来人,长明立在五楼阑前看下去,却见是久未见的南涂。
陈炎神色一变。
不过片刻的功夫,满身风雪的南涂已经登上五楼,上前叩首向长孙曜与长明行礼。
陈炎猜南涂该是先回了东宫发现长孙曜不在,知长孙曜在此才赶来的,南涂此番必然是查得什么拖不得的大事了,才会这般急,连等长孙曜回东宫的时间都没有,长孙曜必然也清楚。
长明也明白久未回京的南涂突然这般回来,片刻都等不得,那必然是有要事拖不得。
“你先去处理事,我在这没事。”
长孙曜默了默,颔首:“孤便在楼下,有事唤孤。”
长孙曜留下墨何等人与长明,转身下楼,南涂陈炎又与长明行一礼,随后跟上长孙曜入了三楼的一间雅间。
*
“大人。”
顾婉的声音轻轻响起,外头虽送了好几个炭盆进来,雅间内并不冷,但顾婉消瘦的身体却止不住地发颤。
“放肆——”长孙无境冷向顾婉,审视地打量。
顾婉手上攥着的糖画落下,望着长孙无境,眼睫一动,眼泪滑过面颊,一滴滴落下。
长孙无境愈发烦躁不豫,冷着脸推了窗,睥着摘星楼外凄清的长街华灯。
寒风倏地滚入,雅间一下同外头般,冻得人打颤,烟火蓦然升空绽开,一朵一朵绽满夜空。
这烟火叫长孙无境愈发不豫,他回首冷向顾婉,声音掩在烟火声中,却叫顾婉听清:“你到底想做什么。”
回答长孙无境的只有寒风烟火与眼泪砸落的声音,顾婉望着长孙无境还是没有说话。
长孙无境没有一丝耐心,睥着顾婉沉声:“那就一个字都不必再说。”
长孙无境走向顾婉身后的房门,在长孙无境渐渐靠近时。顾婉看得他眼底那丝毫不掩饰的不耐与厌恶,唇角自嘲地颤抖,哑声:“并不是因为明儿生得有两三分像我……”
顾婉的声音还是很轻很低,低得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叫这烟火声掩着,不露出外间一丝,长孙无境脚下蓦地止住,倏然回身,面色骇人地看顾婉。
“而是我生得像明儿像另一个人,才被选中。”顾婉望着长孙无境审视又了然,不快又不屑无畏的眼眸,大颗的眼泪疾速地滚落砸下,“果是如此。”
“所以其实这么多年来,我都是笑话,我都只是你的一个趣,从头到尾都是假的吗?这些年都是假的吗?我其实不过是……”
长孙无境眼底透出杀意:“闭嘴。”
他怒复上腰间匕首,碰到匕首那一瞬,又愤怒拂袖,欲阔步而出,却又倏地止步,面上因着愤怒露出几分狞色,眼前现出顾媖那张脸,面色可怖。
那个该死的无能蠢货。
顾婉痛苦瘫倒在地,他毫不遮掩,他根本完全不在乎,根本没有一点的愧疚,可她还不愿相信,颤声:“淑娘和我的儿子,淑娘和我的儿子,也是……”
她说不出。
长孙无境回首冷漠:“如此卑贱血脉,死了干净。”
顾婉蓦然滞住,心被一片片剥落下,痛得几喘不过气,她望着长孙无境,那双不敢置信的眼眸慢慢变得死灰,复上云翳般地失去光彩,她颤抖扶在案沿艰难起身,拔下发簪,踉踉跄跄扑向长孙无境。
长孙无境立着未动,顾婉却好似一瞬被抽了力,刺不下去,她紧紧攥着长孙无境肩上的衣袍,仰头望着长孙无境冰冷无情的乌眸,那般不屑厌烦,手底的簪子攥得划破自己的掌心。
长孙无境推开顾婉,冰冷的眼眸始终没有一丝情义。
顾婉扑落在地衣,发簪刺入掌中,身上的痛却似乎都没有了,血污染满散着的乌发和素色衣裙,她望着身下深红的瑞兽花果地衣。
竟是有多子多福之意的石榴。
顾婉松开发簪颤抖地呆滞地抚着那石榴发笑。
自嘲的讽刺的可笑的。
她笑着笑着,便成撕心裂肺般地压抑着哭,叫这烟火声掩住所有的哭声。
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任何大的响动。
她的眼泪几要哭干,打湿身下一片,声音低得几要听不清:“你放过明儿吧。”
长孙无境倏然顿住,不过片刻,眼底却是好笑嗤讽。
顾婉颤颤擡起头,看得长孙无境眸中的骇人之色,她早该知道的,她早该知道的……
“你究竟、你究竟……”
“你算什么东西,敢同朕这样说话!”
“东西?东西……”顾婉不敢置信地喃喃,心口痛到麻痹,那双死灰的眼眸甚至连最后一点光亮都消失散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