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对不起
薛以手中柔软的巾帕堪堪擦过长孙曜滴水的墨发,长孙曜便起了身。
“太子殿下且先将头发擦干再去见太子妃殿下吧……”薛以快速从内侍手中换过一块干帕跟上长孙曜,他以长明的身体受不得寒为由,才劝得长孙曜先沐浴更换衣袍,再去看长明。
长孙曜脚下的步子并未停顿,薛以捧着巾帕的手发颤,脚下步子没停,他快速将巾帕与随身跟着的内侍,又自内侍手中取过雪裘,紧跟着长孙曜,可到底也不敢再说话。
从港口回到船上,除了长孙曜面对姬神月时的那一声母后外,薛以没有听到长孙曜再说过一个字,长孙曜沉默得令他害怕。
因着港口的意外,送长明回东宫的金廷卫与影卫拖了时辰,长明还在船上。
转入往长明船舱的长廊,长孙曜脚下冷不防停了一下,薛以猛止住步子屏息,踮起脚尖将雪裘披与长孙曜,长孙曜身体突然往前冲出,向着长明的房门奔去,触碰到长孙曜衣袍的雪裘倏然落地。
薛以一怔,弯下腰去捡雪裘,心突然慌得狂跳,伸出的手僵滞几瞬捞了个空,薛以没捡起雪裘踉跄直起身,顾不上礼数地跌跌撞撞奔向长孙曜。
紧闭的船舱门突然从里打开,一名惊慌失色的医女从房中冲出来,医女显是没有想到会看到长孙曜,身子倏地往前一扑,煞白着脸瘫跪,指着房中急声:“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
长孙曜没有听吓得结巴的医女将话说完,撞在门框趔趄冲进房中。
压抑的痛苦呻-吟声也便在薛以至房门的这一刻撞入他耳中,浓重的血腥和药味从房中扑出,薛以脑中空白几瞬,瞥得屏风之后的情景一眼,猛然回身掩起房门。
长明搡开扁音流花,覆满蛛丝网黑纹的长指猛地抠入床阑,伏身喘息,殷红的血污自指尖唇角迅速砸落,素白的衣裙沾染着大片大片的血污。
“长明——”长孙曜颤抖拥起长明。
长明猛地擡首一掌箍向长孙曜脖颈拉向自己,对上长孙曜眼眸的那一瞬,赤红的眼眸倏然一颤,又一下松开,猛地挣开长孙曜侧身,复又呕出一口血污。
长孙曜俯身拥起长明,颤抖拭长明面上血污。
“长明?长明……”
薛以看得,饮春并着几个宫人医女头发髻凌乱地昏倒在地上,地上散落着十数支簪环,其间一只染着黑血的银簪落在榻下,榻下碎裂的药碗还残留着些许药汤,但更多的药早已经浸入地衣中,扁音的银针药箱全摔在地上。
温热的血液砸在手上,长孙曜低头,血污自长明心口的衣袍沁出,一滴滴砸落,长孙曜呼吸凝滞,浑身剧烈颤抖地捂住长明心口。
“扁音——”
扁音喘着气从地上爬起踉跄冲过去,半跪着协同长孙曜扶下长明,流花迅速拾起砸落的银针囊药瓶等物,另有医女上前,垂放下帐幔,薛以并着流花退出房。
长明睁着赤红的眼努力地分出一丝清明望向长孙曜,费劲地握住长孙曜的手。
“长孙曜……长孙曜,你回来啦……”
“孤回来了,孤回来了,长明……”
扁音解开长明染满血色的素白长裙,拉下长明刺破的小衣,长明心口十数个簪子刺入留下的血淋淋小洞蓦地撞入眼底,其间一个小洞蔓开的蛛丝网状黑纹几乎已经覆满长明身上的肌肤,扁音灰白着脸,几是发不出声音。
“……太子妃殿下身上的殒心蛊蛊心破了。”
这便是长明再次失控的原因,殒心蛊蛊毒在侵蚀控制长明的心智。
长孙曜呼吸凝滞地掩住长明心口,倏然凌向扁音,怒斥:“胡言乱语!不可能!蛊心好端端地怎会破,是谁叫你胡说八道——”
他的声音失在喉间,血淋淋的小洞刺目地现在眼前,他喘息着颤抖。
“是我自己……刺破的。”长明攥住长孙曜的指尖,无法控制的血泪一颗颗自眼眶眼眶溢出,蛛丝网状黑纹几布满肌肤,“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长孙曜扶在长明臂侧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摇头哑声:“不可能、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
她不可能知道!
她不可能知道。
她不可能知道——所以她一下又一下地试……
“对不起,这次不能和你商量了,但这绝不是背叛你……长孙曜,你别难过……”
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长明脸上,混着血泪滑入长明雪白的发,长明血红的眼蓦然放大几瞬,攥着长孙曜喘不过气。
“孤明明,明明……明明……”
他明明让她睡着了,他明明让她睡着的。
长明指尖痛苦地蜷起,猛地用力拥住长孙曜。
“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要难过,长孙曜……”
扁音颤抖移开视线,她此刻根本无法去想被鹊阁用药昏迷的长明到底是如何醒来,又是如何知道猜到蛊心大概位置,她哑声快道:“太子殿下,破损的殒心蛊蛊毒正在侵蚀太子妃殿下的身体,破损的殒心蛊,必须立刻拨除……”
“太子殿下——”
长孙曜颤抖溃声:“拔!拔蛊……现在拔蛊!”
“你先出去……你出去等我。”
“孤陪着你。”
“不,”长明拥在长孙曜脊背的指痛苦地蜷起,她不愿面上露出半分的痛楚,但那努力舒展的眉眼还是无可避免地颤抖着拧起,血泪滑过面上如同花朵一样绽开的蛛丝网状黑纹,“你出去等我,你在外面等我……你出去……”
“好——孤出去……”长孙曜颤抖吻她紧皱起的眉眼,哑涩的声音几乎叫人听不清,“孤在外面等你,孤就在外面,长明,孤就在外面……”
“扁音——”
扁音低首。
长孙曜攥着长明的手,颤声:“孤在外面。”
“是——臣明白。”
……
扁音指尖落在细长片状小刀衔起,尽可能快地将话说明白:“太子妃殿下,殒心蛊蛊丝必须在清醒的状态下才能确定位置和抽出,无法用麻沸散等物,请您、请您坚持住……”
她深深呼吸几瞬,声音却无法避免地发颤。
长明复满蛛丝网状黑纹的指几将床阑掐断,一丝压抑的呻-吟的从唇齿间溢出,又一下掐断似的消失,那轻得不能再轻得呻-吟好似从未存在过,她伏身死死咬住枕侧的帕子仰躺,豆大的汗珠与血泪滑入雪色长发,她身体的几没有再颤动,睁着血红的眼直直望着帐顶颔首。
……
房中没有传出一丝一毫的声响,薛以垂身敛息立在长孙曜身后,不敢让呼吸声搅扰长孙曜的耳,房中似乎不该这样安静,但没有扁音的声音传出来,这便不是最坏的,至少……他们至少可以确定,取蛊在顺利地进行,扁音没有遇到旁的无法处理之事。
整层船舱都是近乎死寂的安静,是以,此刻突然出现的脚步声便显得那样突兀,更何况是这样匆忙急乱的动静。
薛以听出些许,越发低了头。
长孙曜半垂着眼,眼神麻木空洞地望着前面,他没有看姬神月,只在姬神月靠近之时,倏然伸手拦下姬神月。
他还是没有说话,一个字音都没有从那苍白无色的唇中发出,还未干的墨发披落着,遮挡几分浸满血污的衣袍。
姬神月望着他,翕动的唇瓣间亦没有声音传出。
……
薛以随同长孙曜赶来之时,听得过压抑痛苦的呻-吟,但那样压抑痛苦的呻-吟在长孙曜入房后,便像是突然被掐断一样的消失,长孙曜从房中出来,已经过了三个时辰,在这整整三个时辰中,房中再没有传出过一声呻-吟。
长孙曜除了拦截姬神月那半刻做出的动作外,他或许可以说整整三个时辰,他都没有看到长孙曜动过一下,又或者说,长孙曜没有停下过一瞬,长孙曜的身体一直在发颤。
他一直望着长孙曜,所以当那发颤的身体突然地停滞之时,薛以便立刻发现了。
长孙曜动作滞缓地回身,望向紧闭的门扇。
约莫三刻钟后,薛以突然听得刚极轻的脚步声从房中传出,那声音却也不真切,直到门扇轻轻地打开,薛以才确定那轻缓的脚步声并不是他的错觉。
一身素裙的长明出现在长孙曜眼前,她面上如同蛛丝网状般绽开的黑纹几淡得看不见了,长孙曜不敢置信地望着长明,颤抖小心地向她靠近。
长明柔和的眉眼间盈着清浅的笑,姿态柔软地靠向长孙曜,将他抱住。
这样美好的画面突然现在眼前,薛以几要以为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他与饮春低首,无声退行跪下。
“长明?”
“嗯,我在呢。”长明含笑的声音极轻地响起,“你是不是还没有用膳?”
长孙曜愣了一下,启唇话音还没从喉中传出,长明的声音又轻轻地响起。
“你要好好吃饭啊。”
“好。”他抚在她脊背的掌轻轻地颤,哑声,“你想吃什么?我们一起吃。”
她“嗯”了一声,似乎在认真考虑,随后声音又轻轻地响起:“银鱼粥,我们吃银鱼粥好啦……”
她的话音慢慢消失在他怀中,身子随后往下沉去。
长孙曜失措拥住长明,轻唤:“长明……”她的身子几乎完全在一瞬间没了生气,长孙曜慌乱将长明拥起几分,她安静地落在他怀中,他似连她的呼吸都听不到。
“长明?!”
怀中人还是没有一丝的回应。
长孙曜呼吸凝滞,抱起长明跌跌撞撞冲回房中,溃声大喊:“来人——扁音——”
……
“太子妃殿下……”
“太子妃殿下身上的殒心蛊蛊心没有……没有更为妥善的处理,受到刺激的蛊心提前蔓了毒素,又因太子妃殿下心口的伤,致使六成左右的蛊丝失控,即便现下蛊丝全部拔除,但对太子妃殿下带来的伤害无法消除……”
“臣以太子殿下所留长生蛊血暂且维-稳太子妃殿下心脉,但现下太子妃殿下的身体……更为虚弱,不能碰触一丝一毫生出蛊毒的长生蛊血……哪怕只是一点点的长生蛊毒,都会立即令太子妃殿下……”
扁音不敢将话说完,她不敢说出那个词,但她知道长孙曜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太子殿下的长生蛊血已经出现些许长生蛊毒,不能再用于太子妃殿下药用,太子妃殿下大抵……大抵还能撑四日……”
她跪下伏地叩首,再不敢擡头。
鹊阁所有用药都精确计算到铢,绝不会过量用长生蛊血,致使压制殒心蛊的长生蛊血有所盈余,倾向长明的身体,以解除香与药对长明的作用,每日对长明所用香和药都精确计算,三次确认,这些药和香不会伤害长明分毫,也绝不会令长明在未停香停药的情况下醒来。
从长孙曜离开到回来的三个时辰中,并没有人躲过东宫护卫潜入或者闯入唤醒长明。
香、药、长生蛊血、护卫都没有任何问题,但长明却在这样的情况清醒过来,并且便是在长孙曜离开的三个时辰内,清醒打晕房中所有宫人医女,并且在比较之下,取了宫人发上最细的银簪。
她不知道长明如何在这样的状态下做得这般,唯一有可能的是,鹊阁对长明用药,令长明昏迷的这段时间中,长明一直都是有知觉的,长明清楚地知道身边还在发生什么,清楚地知道自己过的每一日,清楚地记得她自己用下的每一份长生蛊血,在挣扎中强自清醒。
她不知道长明如何知道蛊心问题,也许是姬神月在验殒心蛊,长明听姬神月说过,长明记住了姬神月下针的位置,长明既然会自己找蛊心,刺破蛊心,那长明必定明白那一颗蛊心意味着什么,十几簪子刺下,哪怕只是分毫的偏倚,刺向不该刺的地方,都会令她立刻死去。
但她,还是这样做了……
*
水滴滴落在石砖上的声音嗒嗒嗒地响。
司空岁眼睫颤动地擡起,模糊黑暗的视线间突然挤进一丝光亮,司空岁下意识闭了闭眼,又缓慢地擡起,眼前逐渐明亮,石壁悬下的灯蒙着一层晕开雾气般,散着发白的冷光,冰冷的水珠顺着面庞滴落。
司空岁尝试着动了动,他好似使出了力,但身子没有离开紧贴着身体的冰凉半寸,头顶发白的灯极微的晃动,好像有人在说话,似乎不止一人,那算不上大的话音也许持续了一阵,又或许就几句结束,回音在耳际,但他没有听清一字,好半晌他才明白过来,他并没有使出任何力气。
突然有人遮挡了些许石壁悬灯照下的光。
司空岁茫然望着撞入眼底的人,身上的痛觉比他的脑子先恢复,腹部臂上的痛一抽一抽地钻心似地袭来,无法动弹的身体止不住地微颤,司空岁盯着眼前人,脑中模糊的记忆一段段慢慢清晰。
落雪,海岸,礁石,短刀,喂入他口中的苦涩药粉。
“长孙……无境。”
长孙无境自石床旁的圈椅坐下,看着司空岁逐渐清明的眼眸,冷声:“那个男人是谁?”
司空岁指尖艰难蜷了蜷,身体还是像被钉在石床上般没能离开分毫。
“她的生父是谁?”
司空岁蜷缩的指一滞,后知后觉长孙无境在问什么,长孙无境换了衣袍,没有在海岸时的狼狈,从容地坐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问话。
他死死盯着长孙无境,终于从长孙无境还不甚好看的面色与藏有疲态的眼眸中确定,长孙无境此刻显露的从容并不十分轻松,长孙无境同样受着伤。
长孙无境睥着司空岁挣扎的指尖,目光凛凛:“萧兖?”
司空岁指尖停滞一下,错愕、愤怒、荒谬接连在司空岁麻木的脸上涌现。
长孙无境终于听得司空岁艰难愤怒地挤出几个字音。
“胡言、乱语!”
长孙无境倚在圈椅,目光稍在司空岁面上停留,落在椅案的指轻向司空岁扣了扣。
司空岁的衣袍一下被剥开,蜷起的指被压下,他的身体还是没有办法动,有人将他往旁边推,他的身侧似乎空出一块。
“你要做什么……”
有什么被放下,司空岁心下发慌,费劲将视线移向身侧,呼吸在一瞬间停滞。
黑衣侍从俯身卷起女子袖袍小半,一刀迅速自女子小臂划过,殷红鲜血缓慢自女子臂间淌下,黑衣侍从动作迅速利落,旋即便握过司空岁右臂划过一刀,两臂淌下的鲜血慢慢汇落在一处。
司空岁眼眸骤然睁大,意识到长孙无境在令人做什么,呼吸短促地崩溃颤声。
“不!长孙无境,不可以——我求你——”
司空岁身体剧烈震颤地拱起,又迅速被压下,冰凉尖刀抵落司空岁鼓动的心口一下刺破,腹部伤口沁出的血迅速染污一片衣袍,冷汗自司空岁青筋迸起的额角迅速滑落。
司空岁恳求的话音几息之间走向崩溃嘶吼。
“不要取走同生蛊——不要取——不要取走同生蛊!我求你——长孙无境——”
另有侍从又下数针制下司空岁,司空岁震颤的身体不甘地像是被人抽离力气地沉下,可不过片刻,那身躯又不甘地拱起,侍从迅速压下十数针,两指猛然落在司空岁颈侧,深深看一眼司空岁,随即再次制下司空岁不受控制的身体。
司空岁嘶哑的声音在喉间断断续续。
长孙无境漠然看着侍从剥取同生蛊,冰冷的声音再次在空荡荡的石室响起。
“她总要知道她的生父是谁,她不能永远都当自己是一个官妓之女,在你死之前,该有人知道这件事。”
“把同生蛊留下,把同生蛊……留下……”
长孙无境眸中的耐心所剩无几。
侍从以银管自司空岁心口接取同生蛊,几是同一时刻,另一侍从自女子臂间接住随着血液而出的同生蛊。
侍从低首垂身,奉以银盒装盛同生蛊至长孙无境身前。
长孙无境目光停落在司空岁身旁女子身上,收盒起身。
“处理焚烧司空岁。”
“是。”
侍从半跪石床俯身,手中短刀一瞬翻转,刺向司空岁心口,刀尖碰触到司空岁心口同瞬,一声“叮铮”倏然响彻石室。
侍从手中短刀碎裂迸射,残破的断面一下扎在石床,“嘭”地一声砸下。
冷风蓦然扫面,长孙无境旋身一掌擒向来人摆腿,猛地收力砸下,鬼缪旋身滚落数圈,一瞬翻身,数枚黑弹自袖中飞出,迅速俯身捞起几无呼吸的司空岁,余光冷不防扫到一旁女子,呼吸倏地一滞。
她?!
烟雾漫开,鬼缪伸手探向已经看不甚清楚面容的‘长明’,碰触到女子几无温度的手腕同瞬,猛然旋身避开身侧袭来刀剑,后背重挨下一掌。
鬼缪一眸紧闭,紧攥着司空岁后退丈余,猛地呕出一口血污。
鬼缪迅速清醒过来。
这不是她!她不在这!
鬼缪掌间迅速翻旋砸向长孙无境几人数枚黑弹,背负司空岁冲向甬道,火石爆炸声“轰轰轰”地响起,鬼缪屏息低下身子向外奔逃,避开迸射的碎石与羽箭。
所幸出密室之路只二条,鬼缪不需再考虑思索,迅速沿潜入之路而出,密室外的书房中留守的数人还在迷药的作用下昏迷着,奔跑声从四面靠近,鬼缪衣袍浸水似地贴在身上,确定司空岁还有脉搏,迅速踩上窗阑推开窗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