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绣虎叫得属实凄厉。
而陈淼的猜测不幸竟也八九不离十。
总而言之,来不及多想,陈淼和容凛等一行人就已经先跟上了绣虎奔走。
冬日里的天色本就黑得要早,眼见着傍晚雾气渐浓,这娇气的漂亮猫儿此时也丝毫不嫌弃什么了,一路上爬上爬下,时不时还要跃上屋檐,攀到高台,也不知是在闻气味,还是想要确认自己方向没走错。
行了还不及一刻钟,毛色愈发脏兮兮的绣虎就带领着一行人七拐八拐,最后停留在了不知名巷子的一间民居门口。
因为前些日子下过雨又刚下过一场雪,期间还鲜少出太阳的缘故,这条巷子已经积了不少浅淤,偏这间屋子朝向背阴,院子主人也疏于照顾,于是这门口便有许多明显的污黑泥水人群踩踏的痕迹,看起来颇有些不堪。
李雎面色沉稳地上前,然后……径直大力拍门。
院里似乎静了几息,尔后,里头就传出一声喝骂,似乎还带了几分酒气,听起来含糊不清:“哪个天煞的孙贼,不知死活,竟然也敢主动捶你爷爷的门!”
李雎也干脆就用傲气十足的腔调回骂了过去:“呵!你才是哪家天煞的懒汉!自家门口的垃圾都堆成山了也晓得不打扫,竟弄脏了小爷新买的长靴——这臭黑泥点子都崩到小爷衣服上了!开门,赶紧给小爷我赔礼道歉!不然我就要叫这里的保长了!”
陈淼坐在马车的帘子后面,全程竖起两只耳朵,双眉紧锁,不敢放过一丝一毫。
李雎这话倒也不是吓唬人。前几年,京兆尹蒋临为了整顿风气,加强管理,上表创了管理牌法,其内容便是十家为一牌,设一牌长,实行连坐互相监督,五至十牌则为一保,设保长,总管一保治安。
里头似乎骚乱了一阵,最后是个身量一般、满脸络腮胡的中年汉子警觉地将门推开了一条缝,嘴里还骂骂咧咧:“穿双破靴子还金贵了你!去去去,哪里来的泼货,也敢碰你庄四爷的瓷儿?明明是你自己天黑不长眼睛……”
但这中年男人,也就是庄四凡,却万万没想到,他眼神的余光才刚瞧见个子比他高但比他瘦的李雎身形,连其相貌都没来得及看清,就遭到门外人一个大力把门全推开了——千牛卫中郎将、谢均大将军属意的接班人,其本领力气自然不容小觑。
庄四凡原先开门时明显还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在见到李雎身后相差无几的几个壮士后,说话立刻就变成了色厉内荏:“这……光天化日……你、你们干什么……”
查案无数的李雎立刻就洞察到了他表情下的心虚张惶。
李雎登时眼神一厉:“你说呢?”
他手掌一竖:“千牛卫查案!——搜!”
千牛卫这三个字,足足在庄四凡脑子里转了好几转,他才彻底反映过来。
然后,庄四凡脚下一软,竟不等李雎提他来问,就如门口那滩烂泥一样完全软在了地上。
而绣虎也早在第一时间,就从几人脚下窜了进去。
果不其然,千牛卫紧随其后,在庄四凡乱成一团的卧室里找到了被匆忙掩起来的丛文宁。
庄四凡立马跟条死狗似的,被千牛卫当街拖走了。
附近听见动静出门来看的人家见状,不由捶胸顿足:作孽啊!庄四凡这混子,明显是犯了事,看起来,这……天呐,这天杀的竟然还拐了个人回家?!乖乖,这失察的罪名一落下去,整一牌的街坊邻居都要吃挂落!
身后闻讯的街坊邻居们纷纷也忍不住对庄四凡的背影咒骂。
而另一边,丛文宁被解了绑,尔后怀里又被人塞着只脏兮兮的绣虎。一时间,小姑娘耳边萦绕着绣虎喵喵不停的软软叫声,就连被送上马车的时候,脸上都残存着意外逃出生天的惊惶与迷茫。
事前,陈淼将心比心,怕丛文宁不自在,还特地撇下了容凛,跑来和小姑娘坐在同一个车厢里。
她注意到,丛文宁下午还白嫩可爱的脸上,这会儿竟留了好几个硕大重叠的巴掌印,此时伤处已经变得异常红肿;甚至就连衣服领口都有疑似撕扯的痕迹。
陈淼眼皮一跳。
然而还不等她说些什么,对面丛文宁也终于回过神来,哇地一声就哭开了。
绣虎似乎也被小主人的哭声镇住了,只见它倏地从丛文宁怀里仰起毛脑袋,眼神仿佛呆了一会儿,转眼就又冲上去抱住丛文宁的脖子,拿自己的毛脸对着她的脸和脖子狂蹭,亲热得如同被强迫分隔足足过了一辈子没见面似的。
陈淼亲眼见面前这一大一小的小花脸同病相怜的样子,面色顿时更不忍了。
陈淼轻轻地抚过小姑娘的脸,又掏出帕子替小姑娘擦了眼泪,眼神心疼又温柔,她就像哄孩子似的柔声道:“文宁,坏人已经被打倒了、你都已经得救了是不是?那家伙已经受到了教训,将来肯定还要判大刑吃牢饭的,你现在哭这么惨,叫那坏人听见了岂不是要得意?哥哥见了也要伤心?哎呀,泪水滴在脸上,是不是感觉火辣辣地疼?对了,这个坏人还有没有同伙啊?文宁你可要好好想一想,不能再让他们为非作歹了!”
她从先前的聊天就得知,丛文宁是个正义感很强的小姑娘。
果然,丛文宁被提醒过后,没过一会儿也想起些什么来,她打着哭嗝忙不叠道:“陈、陈姐姐……这、这人我认识!但之前绑、绑我的,不是他……嗝……还有别人。那人我不认识。”
她一个小姑娘,不过是在进家门前听见叫卖声,便拐了个弯打算买串糖葫芦和小芳分着吃,谁知刚背过人,就被人嘴巴一捂打晕了丢进麻袋里。
“我的糖葫芦……”丛文宁抽抽噎噎道,可惜自己那串估计掉进了泥水里再也不能吃的糖葫芦。
她将绣虎高高举起,表情更加心疼了:“还有我的绣虎……”
丛文宁被人打晕失去意识前,只听见绣虎叫得好惨。
再看小猫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她的绣虎肯定也被那群坏人狠狠欺负了!
爱猫在前,丛文宁一下就转移了注意力,眼神恨恨。
陈淼再次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背,忽然像是想起了似的,轻声宽慰道:“之前时间紧急,但估计这会儿,文宁你哥哥也已经收到消息了。咱们这就去给他报平安。”
她的声音和怀抱实在很温柔,丛文宁不禁晃着脑袋,在陈淼怀里轻轻磨蹭。
丛文宁一开始就对陈淼的音容相貌十分惊艳,之后见她和人说话,不禁又沉溺感叹美人的平易近人,和那看上绣虎的小孩说话时尤其轻快活泼,还很温柔。
如今,丛文宁又发自内心地有了一种新的感受——这怀抱好有阿娘的感觉啊!
感受到自己枕住的那份柔软,与同父同母的哥哥相依为命多年的小姑娘不由觉得脸红心跳。
陈淼继续温柔地拍拍:“……好不好啊?”
丛文宁后知后觉地拿绣虎的脸毛抹了一把泪——那是绣虎脸上唯一干净的地方了——顿时觉得更委屈了:“嗯!”
之后,陈淼就把自己是如何被绣虎发现、然后又是如何被它牵扯住前来救人的事说了一通。
丛文宁表情似喜似悲,喜的是她家一向懒胖懒胖的绣虎是如此的忠心护主,而陈姐姐和她夫君竟也真的就这么相信还匆匆赶来了;悲的则是她家绣虎真是受了大罪了。
于是,小姑娘再一次感动得落泪:“绣虎啊,呜呜呜呜~”
她信誓旦旦道:“从今往后我就要我哥每天出门给你钓鱼去!他要是不给,我就、我就不给他分小零食了!”
陈淼失笑。
陈淼本就能看出,之前丛文彦说唉呀可叹可叹,绣虎整天就知道傻吃孽睡,连只老鼠都捉不来,甚至还给主人捣乱,实在是个没用又费事的家养小猫咪。
这说法,一是调侃,二来可能还含了几分劝阻阿猫的意思。毕竟彼时兄妹二人说话时都带笑,言语诙谐,显然心底都是愿意宠着绣虎这只小胖猫的。
与此同时,见丛文宁又恢复了些许活泼,陈淼不禁也隐隐放下了心里头的一部分担心。
*
丛文彦此时也果然很着急。
送走妹妹后,他从容不迫地处理完了账本,临走时从掌柜的手里接过已经提前打包好的还热腾腾的饭菜——这也是当初他属意来凤来仪打短工的原因之一——返程的路上,丛文彦又和几个认识的书生打了招呼,这才欣欣然去铺子称了几包点心回家。
丛文彦已经打好了主意:鲜鱼是来不及钓了,不过,今晚上掌柜给打包的饭菜里面就有条鱼,之后倒是可以分给绣虎一条鱼尾巴吃。
谁知等他快走几步赶到家门口,大门还锁着不说,再多走几步路外的墙角竟还落了只糖葫芦——
丛文彦登时觉得心里头不对劲。
隐隐约约间,他心头狂跳,莫名不详的预感促使他越跑越快,他跑去了小芳家里问消息,却只得到了一个妹妹从没来过的消息。
可这会儿,天已经要黑了。
要知道,自从母亲病故,父亲忙于生计,之后续娶新妻,从那以后就是他们兄妹俩相依为命。
当初丛文彦受继母陷害,父亲不由分说将他打了一顿,之后他伤才刚好,就马不停蹄地被打发回老家,丛文彦坚持要带着母亲的嫁妆和妹妹一道搬走,那时候基本就已经和父亲那边撕破了脸。一直到丛父死后,丛文彦才带妹妹搬来了京城,住进了母亲嫁妆里赔的一间京城小院。
多年下来,丛文宁也一向跟只小猫似的乖乖听他这个哥哥的话,从不会做让他担心的事。
于是,这会儿别说保长,就连京兆尹那边都惊动了——冬节将至,本就是拐子多发的时候,每年总有几个踩踏拐人的惨案发生,屡禁不绝,官府上上下下早做好了严密巡逻的准备。
京兆尹蒋临已经亲自到场,正穿着一身常服四处勘察,他的属下们自然也被揪起来,正挨个询问附近的街坊有什么可疑的人员来往。
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率先在人群后双手一拍:“哎哟,卖糖葫芦的老刘串巷子的时候,说他路上碰见个陌生的手艺人来着。可我一直坐在院子里做活,擡眼就能看见门外,也没见过那个手艺人哩。倒是有一辆破车子从我眼前拉过去……”
蒋临眉毛一挑:“哦?”
蒋临已经是个年过不惑的中年人了,在先帝一朝时,他因过于刚正直言,晋升时就受了些蹉跎,直到当今即位,他再一次直言上陈,谏言和创表这才直接受到了陛下和大臣们的重视,蒋临也终于得以一展抱负。
许是常年得罪人的缘故,蒋临眉宇间有道深深的折痕,一看就是个严肃且刚正不阿的人物。
对面就有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年纪上来了,天色昏暗,她眼也老花,这会儿情绪上头,竟半点也不怕蒋临,对邻居撇撇嘴,说:“你那是想偷懒吧——大人,大人我看见了,那人不仅拉了条车,车上还放了箱子,估计还有口袋。”
老太太一脸心有余悸的模样:“现在想来,那口袋和箱子……装小孩子竟是正合适的!”
顿时人群中不乏有人尖声恨道:“胆大包天、丧尽天良、活该断子绝孙的拐子!竟然趁着如今家家户户都要过节忙碌的时候专门踩点,真是该死!”
又有街坊说:“我家男人和小子也出门找了,不过咱们可不敢放小孩子出去,就怕跟文宁那丫头一样万一遇上天杀的拐子。”
又有人说:“唉,就是瞧着丛家两兄妹真是可怜哟!”
“谁说不是呢?”
……
方蕴兰匆匆派车赶来,撞见的正是这副场景。
她看在眼里,心下一定,便又擡手拨了一下头发,方从从容容地受了瑶琴手的搀扶下车。
脚踩在脏兮兮地面上的时候,方蕴兰不由瞥了身侧低眉顺眼的瑶琴一眼——瑶琴忠心是忠心,老实也够老实,但人也确实不够机灵,不然她当初派人去“伺候”陈淼,想到的名单里不会没有她……
算了,还是不提陈淼了。
方蕴兰心头梗了一下:自从陛下召陈淼入宫……从那以后,每次想起陈淼,方蕴兰都忍不住要心烦意乱一阵。
不过,话说回来,瑶琴虽是小时候卖死契进了伯府,不过,方蕴兰还真没想过瑶琴的老家竟然就在这一带。
一想到这一点,方蕴兰的嘴角不禁勾起旁人不易觉察的弧度:说起来,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得来不费工夫。
方蕴兰的出现,果然令在场有些乱哄哄的场景为之一静。
感受到周围人对自己的注视,方蕴兰不着痕迹地微微扬起了下巴,高不可攀中又带出几分超脱众人的淡定自若。
蒋临刚出院子,就被身边人拉了几下袖子。
于是,他也顺势往这边多看了一眼。
蒋临动了一下眉毛:“诚意伯府家怎么还来人了?”
他倒是还记得,一年前,方世子……哦,还不是世子,方羡方大公子律法考核又不过,便指着他蒋某人鼻子骂昏官。而且,不幸的是,他蒋某人记忆力比较好,那场景,堪称历历在目。
如今定睛一瞧,蒋临竟然才发现,方大小姐此番出门竟然一反常态素净得过分,她穿着淡紫色的缎面衣裙,头发工工整整地梳在脑后,发间也只斜斜插了一只素朴的银钗,连面色也淡淡,却也透着几分矜贵。
但纵然神情淡淡,仍遮掩不住她艳如牡丹的雍容容色。
不得不说,方蕴兰身为高门千金,不说这出面时前呼后拥的排场、服饰衣着,只看她那副表情姿态,就自然而然地与周围人脱离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