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瞧着上首常宁和贵妃聊得开心,燕琳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半晌,尔后又默默垂眸。
面前的案桌上摆着许多精巧的吃食,虽说也都是些山珍海味,但碍于寒冬时节,就算这大殿里安置了再多的炭盆,它们终避免不了变成凉菜的命运。
不过,这皇城里总是少不了有心人巧夺天工,连花束都倒腾得开,因此在这大殿内,人人面前的案几中间都立着个插了一束芍药或牡丹的素胚白瓷,倒是阴差阳错地给这银装素裹的时节添加了许多夺人眼球的春意。
瞧着,正如……高台上那仿佛餐风饮露,不染尘世繁杂的天仙一般,灼灼其华。
贵妃今日的装扮是神仙妃子,而时至今日,燕琳却依旧能想起来,在太后的长宁宫里头初见的姑娘,彼时还是盛夏,贵妃着一身绿裳,她只是浅笑着端坐在一处,那灵动的衣裙飘带,并不多繁复却起着点睛之笔作用的精巧凤钗,乃至主人鬓边散落的几缕墨发,都一同随她在人眼中颤动。
只因对贵妃这种独一无二又惊才绝艳的气质太过深刻,所以,就算在那之后,燕琳已经了解到彼时贵妃本人连粗通文墨都算不上,却也难改其最初给予的蓦然惊艳之印象……
这样想着,燕琳不由又默默吐出一口气。
陛下心悦贵妃,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吗?私底下,燕琳总忍不住有些纠结。
要真是这样的话,那……那还真是令她有些意想不到。
不过,燕琳转念又想道,贵妃这模样,确实世无出其右,便是让身为女子见了,也当的是我见犹怜。
想来,燕琳自己,作为骊山院山长的孙女,且才华惊人,所作的诗篇策论一度和骊山书院的男子一道排行也毫不逊色,其本人又生得气清质华,当然也是许多文人学子追捧的对象。
而她和她祖父,当然也曾拒绝过那么些个别想是不是只是在跟风却又实实在在不学无术的草包。
谁知在那许久之后,燕琳才从为她打抱不平的赵皎口中得知,竟有几个当家夫人放出话来,说燕琳学问好是好,但论起居家过日子,可不能为她们家的宝贝儿子选这样的。
赵皎早在汴州老家时,就暗中崇拜向往燕琳这位鼎鼎有名的女君子,这下听了,岂能有忍得住不同人理论的道理,燕琳却是在意外过后,忍不住啼笑皆非——说句埋汰人的,不说她,他们家满门清贵,又怎会瞧得上那些脑袋空空的酒囊饭袋?
燕琳坦白承认,自己对陛下,也曾有过那么一些“非分之想”——
数年前,还是个豆蔻少女的燕琳趁着父亲外任,跟随身为当世大儒的祖父一道游学至京中,她自幼家藏丰富,又天资聪颖,小小年纪竟已能帮祖父整理些书册。而陛下初御极,欠缺人才,竟也施施然白龙鱼服主动寻上门来了。
彼时的燕琳,自然不会想到那个一闪而逝却隐隐可见些大病初愈彬彬文相的身影便是当今陛下,只有一天,她在祖父的书房里,在那本她还没有读懂的孤本旁边,拾到了一纸批注。
燕琳大为惊喜,却也分明看出那端正遒劲的笔记并非祖父所书——不过寥寥数语,但依旧尽然为她解惑,甚至还道出其中的典故乃出自另一本冷僻独著。
然而惊喜之余,燕琳也有些不甘心——虽然性情内敛,但燕琳心中自有一番孤傲在,她也看出那男子年轻的身形样貌,似乎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
容凛对燕山长的拜访持续了有一段时间,后者自是一派从善如流,喜不自胜地扫榻相迎。
期间,燕琳更是在祖父书房里不止一次地见到他本人的书法见地。见字如见人,而那也是她头一次主动壮着胆子丢了矜持好奇去看那年轻男子,遥遥见他与祖父释书手谈。
只是燕琳的躲藏并不高明,她粉色的衣裙在一派青葱的林园中十分显眼。因而,当祖父佯装严肃地朝她瞥过一眼,而那个在亭中本是侧背着她这边方向、身形清瘦颀长的男子,也似有所觉地回头——
彼时容凛肤色苍白,墨发飘逸,里头着了件白绣深衣,外间还套了紫绣半臂,只背影已极是雍容,其容貌之盛,像极了燕琳读过的书中所描述的有匪君子。
燕琳顿时耳朵发烫,面颊火辣,想也不想就提起裙子转身跑掉。
之后有没有被祖父训斥,如今她已然忘了——不过多半是没有的——燕琳倒是还能清清楚楚地记得险些被人抓包的那一瞬间,她心跳到喉咙口、又忍不住面红耳赤的羞窘。
燕琳发誓,她长这么大都没这么又惊又怕又窘迫过。而兴许也正因为这份难忘的羞窘,才会让一贯自诩心性冷淡的燕琳念念不忘。
性情内敛如她,连后来对陛下的爱慕都是内敛的——自一年半前,她便鼓起勇气主动拜别了祖父母,在京中停留至今,又默认般的参加了太后娘娘举行的小宴。
后来……
后来不说也罢。
“燕姐姐!”
竟是赵皎兴冲冲地主动寻来了,同时也打断了燕琳一些纷纷杂杂的思绪。
待这道热情声音的主人外披一身艳色天蓝织锦走近前来,却倏地又将双手规规矩矩地置于腰间,浑然一副温婉淑女的模样,笑不露齿地冲燕伯母打过招呼,才又用压低过的声音兴致勃勃道:“我们去投壶吧!我听常宁说,今年彩头特别多,特别大!”
赵皎的性子自然不必说,她喜欢在街上见义勇为,当然也喜欢热闹。
她眼神中带了些意犹未尽,惋惜道:“咱们南边冬天就是热闹。不过我之前还听忠献王妃说起过,在北郡那边,一年四季都能跑马,冬日风烈,跑得少,但风雪大的时候,跑马也别有一番滋味。”
燕琳的思绪已经被赵皎彻底打断,继而又被她跃跃欲试又惋惜垂涎的语气逗的有些想笑,刚想说些什么,一擡眼,却忽然发觉只是才隔了一小段时间不见,赵皎竟胖了不少。
她心念一动,又擡头去看高台之上,这才颇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相比初见,嗯,贵妃脸上的肉也果真圆润了一些。
燕琳忽然走神地想道:啊,难怪她看贵妃心里总感觉雍容许多,竟不似初见时令她满心满眼都是那扑面而来的飘飘欲仙之感。
不知怎地,这样想着,燕琳蓦地就笑了一声。
“……燕姐姐?”赵皎的语气有些疑惑,还有些被忽视的委屈。
“咱们走,去投壶罢。”燕琳回过神来,淡淡一笑,便随着重新变得开心的赵皎拉过自己走了,“也好。”
临转身前,她顺势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贵妃一眼——
罢了。
虽然前些日子……她是还隐隐有些难受,但是,谁让贵妃生得这般天姿国色,我见犹怜呢。
燕琳暗自发笑,同时对自己摇了摇头,像是挥乱了记忆中的棋盘一般,任它随风而逝了。
*
之前陛下后宫空置,逢年过节,都是陛下在外朝宴请群臣,后殿则是太后她老人家做东,譬如就在贵妃入宫前的五月五端午节,就是以太后为首,贵妃为辅,一道领着诸多命妇贵女在宫中游湖、赏花、饮菖蒲酒、吃粽子……
又是数月前,中元节的时候,也是在皇家举办的宴会上,陈淼身边不着痕迹地候着好几个嬷嬷侍女,似模似样地做完了许多动作。
一时间虽也引出些议论,但在场的诸位念及贵妃出身,也纷纷在心里表示理解。
于是,陈淼在这满京贵妇们口中流传的形象,也免不了就突出一个貌若天仙,贞静少言。
但至今也有许多人私下里揣测,道是这位的出身毕竟摆在那里,估计是生怕自己露了怯,和人交谈不多——怕不是……还不如之前太后身边带着的那几个姑娘。
可十一月的冬节,和眼下的除夕宴会,贵妃进步颇大,再搭配上那再扎眼不过的容貌,真可谓是言谈举止令人心旷神怡——倒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一段赏心悦目的歌舞下去,姑娘夫人们又开始在内殿玩乐一阵,比如这殿内投壶的时候,赵皎常宁就一马当先,表现得谁也不让谁——赵皎本就喜欢在家舞刀弄枪挥鞭子的,常宁的祖父外祖也都是马上打江山,骑射也甚好,所得奖品倒是其次,只这两个姑娘技术不分伯仲,玩的上头了。
有几个姑娘技术不佳,投得七零八落,彩头自然是没有的,只引得众人一阵调侃的笑。姑娘们几乎也都不恼怒,从从容容地说了句“献丑”就下场了。
就连燕琳听见里头有个彩头竟是前朝孤本,都忍不住跃跃欲试地下场,最后竟也侥幸略胜一筹,眼神犹带餍足地尽兴离场。
最后,就连贵妃都下场了。
只见她轻拾裙角,拿起小箭,嗖嗖几声,竟也是十投七八中。
不管真心假意,众人皆惊叹不已。
有过这几段小插曲,不一会儿,新排的游戏与歌舞又上来了。
常宁还有些兴奋,不顾另一头母亲的眼色,脸色红扑扑地上前腻着她方才发挥神勇的皇嫂:“哇,皇嫂你进益这么大,嗯,让我想想——”
她眼珠一转,透出狡黠:“是不是私底下找皇兄偷偷给你补习了?”
陈淼目光微微一动,尔后脸色微红:“是上次输给阿宁你之后,我可是央着陛下教了我好些天。”
“哎呀,原来如此。”常宁笑眯眯地点头,语气透着对自己十分的满意,“不错不错——看来我功劳甚大,说不定还能向皇帝表哥邀功。”
“阿宁你又拿我打趣。”陈淼不太自在——她这还是嫁了人的呢,还不如阿宁一个云英未嫁的。
她匆忙往旁边转移了下视线,脸色已经变得红扑扑,只是那意味可与常宁全然不同,只不自觉有些嘴硬地描补:“多亏陛下有耐心罢了——我自己也努力了好多天呢,只等着下一回定要让表妹你对我刮目相看!”
常宁知她脸皮薄容易害羞,又怕自己逗过了皇兄回头替皇嫂找场子,于是只一味笑眯眯地说:“嗯嗯。”
好在常宁知情识趣,且很快又有她母亲将之唤走。
另一头,阿猫这才谨慎地过来了——无他,他自觉跟常宁这个表姐实在有些说不通,后者每次见面都要揪上几把阿猫的小肥脸,还要笑眯眯地说:“啊呀啊呀我们阿猫身体真是大好了呀,真是可爱!我还记得你刚出生时那个猫崽崽模样,叫声跟个小老鼠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