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破
“什么？结契！”通天圣人眼睛忽然亮起，面上噙着的笑容放大。
过一会，他似乎察觉到自己这一副过度八卦的形象缺少了为人师表的稳重，正襟危坐，敛去笑容，骨节分明的手在空中捏出一朵金莲。
“结就结呗，本座又不似你们元始师伯那般多管闲事。”
话闭，众人只觉背后忽然变得冷飕飕的。
背刺完兄长的通天圣人隔空向玉虚宫的方向嗔怪地望了一眼，仿佛在说，二哥，不要那么小气嘛……
须臾，殿中恢复如常。
玉瞳在通天圣人戏谑的表情下，赧赧一笑，提着裙子在地上站了起来，往旁边一看，多宝哥哥还呆呆愣愣的杵在原地，看起来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是她头脑一热忽然之间产生的想法，还没有来的及和他商量，如今他震惊成这个样子倒也无可厚非。
“哥哥！”
“哥哥！”
她唤他两声，他终于回过神来，掩去眸色深处的暗念，深深望着玉瞳，表情露出难以克制的惊喜和激动。
良久，他手指轻颤，慢慢将她垂在额间细碎的鬓发别致耳后：“玉瞳，我很高兴！”
这便是同意了，玉瞳连忙看向圣人，对方玩世不恭的对她眨眨眼。
此事，便算是定下了。
其余师弟师妹纷纷起身向大师兄和玉瞳师妹道贺。
赵公明看热闹不嫌事大，悄悄凑近对多宝耳语道：“大师兄，我们可否能通知一下隔壁八景宫的玄都师兄？”
玉瞳耳朵尖，问道：“为什么要告诉玄都？”
她只要一想到人教和阐教的人，心里面就呕得慌。
赵公明暧昧一笑：“你平时不是和隔壁的玄都大师兄玩的最好了吗？”
玉瞳脸瞬间绷起来，瞪他一眼，便要从袖子中掏法宝和他打架。
这一掏，居然在袖中掏出来了斩霜剑，她不由呆滞片刻。
斩霜剑现在应该在天庭中她的小藏宝阁中，不应该在她的身上。
她擡眼看着眼前所有熟悉的人，他们看起来都是真实真实存在，每个人都那么鲜活。
可她的心还是骤然沉到了谷底！
那厢，多宝无奈分开欲斗法的两个人，对宝座之上的圣人做一礼：“弟子想去天庭，拜见妖皇天后等人。”
听到父亲和母亲的尊称，玉瞳握紧了手中长剑，胸膛中有一个物什“砰砰砰”直跳！
倘若能够让她再见到父母一次，她是愿意的。
圣人听了颇为欣慰，嘱托几句便放二人离开。
出了大殿，她看向天空中的太阳星，运转灵力，目视万物，太阳星之上的扶桑树枝叶摇颤，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她不由愣住了神，停留在原地。
“怎么了？”他清冷的眉眼微垂，流露出一丝关心的意味，又仿佛是怕她后悔了。
玉瞳用力摇头，扬起灿烂的笑容。
“我只是太高兴了，哥哥，你能想象得到吗，我一觉醒来，整个世界变成了我心目中最美好的样子，这样惊喜如果每日都有就好了。”
巫妖二族和平共处，截教也没有覆灭，龟灵没有陨落，金灵姐姐他们没有受困于封神榜，圣人也没有被囚禁在紫霄宫，哥哥也没有变成佛祖……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就好了。
她每想到一个人，心中的痛意便增加一分，泪落如滚珠。
莹润的面庞上滑落一行行的泪水，随着眼泪的汩汩而出，她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坚定。
见此，他被吓了一跳，慌忙的撚着袖子去拂去小公主面上晶莹的泪水，手忙脚乱，心疼的不得了：“玉瞳，既然高兴，便应该笑着才对，怎么能哭呢？”
随着他的动作，一丝极淡极淡的檀香，如烟、如空气将她全部环绕，修道之人五感灵敏，即便是只有一点，也逃不过她的鼻子。
这股檀香，她之前便嗅到过很多次，只是从未在意，可现在这些丝丝缕缕的细节，无一不昭示着那个呼之欲出的真相。
她用力抓住他的衣袖：“哥哥，你知道吗？我曾经做过一个很可怕很可怕的噩梦。”
“都已经是大罗金仙的修为了，怎么还会做噩梦，以后莫要在受伤了。”他轻轻垂眸，温润的指节柔柔拭去她绯红眼角的水汽，看起来关怀备至，体贴入微。
可玉瞳只想笑：“在梦里，你剃度出家，发无寸缕！”
他愣了愣，随后戳了戳她的脑门：“说什么呢？洪荒中谁不知道老师不喜欢西方二圣，我已有世间最好的老师，又怎会剃度出家？”
“是呀，究竟是为什么？”玉瞳低下头喃喃一声，藏在宽大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哥哥，你听！”她闭上眼睛，耳畔浮现大海的声音。
狂风拂过海洋，卷起巨大的海浪，呼啸而过。
“什么？”
“是东海浪花的声音。”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非常，声线不徐不疾，照旧是所有同门最信赖亲近的大师兄，永远云淡风轻，从容不迫。
“这里是昆仑山，是我东方最钟灵毓秀之处，距离东海有千万里之遥，不会有浪花的声音。”
说罢，他又好笑摇摇头，似乎在笑自己过于较真，牵起她的手：“还是快去天庭，将将你身体痊愈的好消息告诉你的父亲母亲吧！”
玉瞳的指尖在一瞬间变得冰凉，她紧咬着唇，心脏不知是因悲怆还是愤怒而痛的无法呼吸。
可是，修道之人不会有这种痛意的。
她平生第一次有如此陌生的情绪，她想哭，却已经哭不出来。
她似乎在一瞬间便长大了，声音出乎意料的喑哑干涩：“是去见我的父皇母后，还是佛祖变化出的虚假幻想！”
面前的男人垂眸爱怜的望着她，丝毫未感觉到诧异，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雍容安详，充斥着佛祖的慈悲。
她话落瞬间，眼前的一切开始坍塌，从碧游宫辉煌无比的宫殿，到她曾经最信任喜爱的多宝哥哥。
他是她幼时最好的玩伴，也是少年时期最爱的人，他的存在，几乎占据了她所有生命。
可现在，她过去生命中所经历的一切，都在经历着欺骗。
眼前芝兰玉树、眉眼含笑的青年道君在她眼中像是披上了一层看似美好无比，实则丑陋虚假的人皮。
他道一句佛谒，浑身金光一闪。
虚假的人皮被剖开，里面是法相庄严的佛祖。
幻境被戳破后，玉瞳发现，自己身处的并不是昆仑山的碧游宫，也不是蓬莱的碧游宫，而是西牛贺州，灵山，雷音寺！
凡所种种，是她目前为止不愿意去的地方。
勘破迷障，她怔怔看着眼前的佛祖，佛祖神圣高洁，威赫而肃穆，佛光弥散之处，普渡众生。
他淡淡睥睨苍生一眼，便令人心怀敬畏。
可在玉瞳的视线里，至圣至明的佛祖却比血海中青面獠牙，最丑陋的罗刹还要恐怖。
她面色惨白，忍不住向后退去。
“你怕我？”佛祖懊悔的皱了皱清冷的眉尖，向她伸出手：“玉瞳，你不该怕我的，快回哥哥这里来。”
玉瞳一步一步后退，霜色冷剑横空劈出，挡在二人中间，恍若一道插在二人中间的天堑。
“玉瞳，你不是一直想见到我，如今终于见到了，又为什么要躲着哥哥？”
他眉眼弯弯，亲切又温柔的对她莞尔一笑，声音中带着难以分辨的诱哄与克制。
可玉瞳却丝毫不觉可亲，唇角露出一个讽刺的笑，语气冷漠如寒冰：“现在我宁愿永远未曾见到过你，也好过留下的都是谎言和欺骗。”
他面上噙着的盈盈笑意霎时僵住，却又在即刻之间恢复如常，自嘲道：“你看，我早知今朝见面会是如今的情景，却还是忍不住亲自来见你。”
“玉瞳，正所谓幻境由心而生，你在幻境中所经历的一切全都是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渴望，若你愿意，我们还可以像幻境中那样。”
玉瞳眉头一瞬间嫌恶的皱起，望着他的眼神从畏惧与怜悯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厌恶！
与其让她在虽然美好却虚假无比的幻境中贪恋残温，她宁愿自己从来没有重生，而是永远死在当年那场巫妖大战中。
他继续道：“又或者像小时候那样，在这西方，只要是你想要的，哥哥都可以为你实现。”
西方？
虽然已经失望到了极致，但在这一刻，玉瞳还是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半晌，才苦笑问道：“哥哥，你在西方过的开心吗？”
她面前的人，纵然相貌与少年时一模一样，可除去皮囊，什么都变了。
她只不过死了一回，整个洪荒，所有人都早就向前迈下了大大的一步，只有她自己，还是举步不前，被围困在过往中。
听到她的发问，佛祖素来平静无波得神情浮现出一丝兴然：
“自然，玉瞳，你可还曾记得，二师伯元始天尊最是看不上我的跟脚，可现在我佛门的盂兰盆会，他不还是要忍者对我的厌恶来参加！倘若如今我还是截教弟子，又怎会让圣人也为我俯首？”
一股仿佛从北海深处传来的寒意流窜入四肢百骸，玉瞳心中冷得直打颤。
不论她从金灵姐姐她们处，旁敲侧击察觉出的视其为背叛师门的叛徒而憎恨的态度，还是在八景宫亲眼见到他剃度出家，成为西方佛祖时的震惊，她都从未怀疑过，他对师门的忠诚。
她一直坚信，多宝哥哥是有苦衷！
可直到现在，她才真正相信，原来人心易变四个字用在所有人的身上都合适，不会为任何一人而失偏颇。
“你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她痛苦嘶吼，单薄的身躯抑制不住的颤抖，双手挥舞着宝剑向他一剑斩去！
这一剑势不可摧，夹杂着烈烈罡风，摧枯拉朽，威势之大让二人身处的殿宇顷刻间化为齑粉。
整个灵山为之一震！
虚空中，佛祖身形慢慢化为虚无，凌厉的剑锋从他身体中穿过，差点削去了灵山的小半边山头。
“玉瞳……”他无奈轻唤一声，语气像是对顽皮任性的孩子。
灵山突遭外敌，修炼中的弟子佛陀，倾巢而出，寻到异动之处，只见漫天烟灰齑粉中有两道模糊的身影。
佛光加身者，是佛祖！
有佛祖坐镇，那便无事了！
玉瞳轻睨一眼围在远处的灵山弟子，忽而轻笑：“哥哥，若雷音寺和碧游宫二者只选其一，你会如何选？”
佛祖不赞同的皱了皱眉。
“哦！我明白了！”她嗓音干涩，却笑靥如花：“既然如此，那我便毁了你的雷音寺！”
足尖轻点，眨眼间飞入天空，再次望去，一柄凄冷惨白的斩霜剑已经放大无数倍，一分二，二分四，无数把剑分化而出，每一道剑都剑芒凌厉。
无数把剑结为剑阵，每一把剑都似乎带着父神开天辟地时的强大力量，落到灵山之上。
玉瞳高居云端，脚下也踏着一把剑，微微歪着头，满目天真，笑容恬静的看着下方。
弟子们面对突如其来的生命威胁，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刹那，灵山之上一尊金光闪闪的大佛赫赫而立，遮住了半边天，将灵山护在身后。
正是佛祖的法相真身！
天光瞬间黯淡下来，只余佛光普照，气势磅礴的剑阵横劈在佛祖的金身之上，发出金石相击的声音，如雷电轰鸣！
便有灵山修为尚浅的弟子，被声音震得捂住耳朵，当场昏厥过去！
佛祖的法相是那样的庄严神圣，金身更是灿灿如朝阳，光华熠熠，令人膜拜。
可玉瞳却看的眼睛刺痛。
她一直认为，金色是与多宝哥哥最不相称的颜色。
在她心中，多宝哥哥是天边流动的云，是不周山温润的清风，是昆仑雪顶最干净、最纯洁、最不染尘埃的一捧雪。
他是风轻云淡的，放情丘壑，一心只求大道，而不应与尘世间的名利扯上干系！
她认识的多宝哥哥纵然跟脚逊色，但矢志不移，凭借一颗坚定的心，成为法力无边的大罗金仙，虽被风雨磨搓，也九死未悔，不改初心！
她实在是接受不了改换心志的他如今的样子。
而且，谁还不会小小一个法相天地的神通。
身形微晃，天边出现一轮圆月。
不同于以往，她没有刻意收敛自己的光芒，反而任其尽情绽放，与太阳星争辉。
从前在她的刻意收敛之下，洪荒的生灵不会发现天空中多出轮小月亮，可现在日月同空，凡在洪荒中的所有生灵，只要稍稍擡头一看，便可看到太阳与月亮交相辉映。
小月亮温柔朦胧的月光照在灵山之上，明明月光再柔和不过，可灵山的弟子却只觉眼睛痛，只得架起屏障。
另一边，皎洁的月光与耀眼的佛光触碰到一起，互不相让。
月光主攻，而佛光守恒，待月光攻来之时一味的挡在灵山之前，似有一种大人在抖弄小孩子的戏谑之意。
然顷刻之间，月光大盛，本来圆圆的满月突然之间变成了一弯月牙。
虽然身形变小，但光芒不知比方才胜出几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