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顾渊不知温书青怎么了。
他有意躲着自己,前两日那些相处,那些剖白心迹之后的甜蜜,似乎只是他自己做的一个梦。
而今梦醒了。
比之前的酸楚更盛——一个没吃过糖的人,骤然得了一大块蜜,刚尝了点儿滋味,发现那不是自己的,得还回去——还不如一辈子都不知什么叫甜,也省得余生魂牵梦萦。
小麦发现,顾渊在慢慢变得沉默——他过去虽然话也不多,可是没有这死气沉沉的样子。
他不再试图和温书青说话,只是远远的守着,手里总是雕着一块木头,人偶的形状,只在温书青动作时,擡眼望着,目光中有期盼,又似乎带着很深的委屈。
连小麦看得都有些不忍了起来。
可她也不敢劝。
温书青这两日,一直在研究天地盟的动向,房里的灯常半宿半宿的点着。
深秋的夜十分寒凉,一点暖黄的灯火并不能带来多少热量。
身形瘦削的青年,披着一件破旧的大氅,伏在案前,整合暗桩送来的资料。
小麦很担忧他的身体,但他只是轻描淡写的说,等过了这一遭,再好好调养。
来得及。
那养神的药物吃了就犯困,他有太多事情要做,时间已不够了……做什么都比调理这个破败的身体来得重要。
他也不想在明知无用的事情上浪费功夫。
那房里的灯亮着,屋外守着的人就一直没走。
顾渊倚在窗前,守着身侧透出的一点暗幽幽的灯光,擡头望着月亮,似乎看入了迷。
温书青摆弄着案上的资料,看来看去都只有一个结果——他们必须主动出击。
这些年来,天地盟鲸吞蚕食,南边的武林门户十之五六都不敌左公常的淫威,要么俯首称臣,要么干脆被吞并,祖宗基业毁于一旦。
原本江湖上还有几处可以与之抗衡的大势力,如北方的玄武堂,中原楚家堡,七十二条水路的总瓢把子长河帮,以及各省都有势力的五楼十二城,本来彼此实力也算均衡,天地盟野心虽大,但这几家也不是好惹的。
左公常这些年之所以不敢起势,正是忌惮与这几大势力正面冲突,恐怕首尾难济。
不过这个难题,如今被他找到了解决之法。
没有什么比拉拢一个盟友更好的办法了。
但谁也想不到,那个和天地盟联合起来的大势力,居然是长河帮。
就在天地盟攻打五楼十二城、楚家堡时,长河帮则出力拦下玄武堂前来救援的人马,将鲁伯庸的队伍困在南下的水道之中,僵持至今。
温书青缓缓合上卷宗,眼前骤然一黑,许久才恢复。
他也不在意。
只是在想,最先从哪里动手为好——是先支援五楼十二城其余几处,还是往北解鲁伯庸之围……
也或者趁着天地盟调兵在外,内里空虚之际,回掏它的老巢?
长河帮怎么处理?
其实众人之所以对天地盟的突袭措手不及,也是因为全没想到黄天龙竟然会和左公常联手。
这两大势力平日里是起冲突最多的,黄天龙更是曾放出话,左公常不是喜欢认义子吗?早晚有一天,他要左公常跪在面前,喊他一声干爹。
正因为没人能想到他们的联手,这场突袭才如此成功。
现如今看来看去,最好的办法就是先令玄武堂脱困,鲁伯庸一旦能撒开手脚,师姐那边也就不必担心了——否则以自己现在的能力,别说还病体支离——即便全盛时期,一个人又能做多少事呢?
楚玉楼倒是可用,至于顾渊……
温书青怔怔坐在那里,忽然擡头看了眼漆黑的窗棂。
他知道一直有人站在那里。
‘他本来不该卷入这场斗争的,他的处境比谁都危险,左公常想杀他,黄天龙也把他当做杀子的仇人……’
温书青垂眸思索着,想了很久,很久。
油灯已枯了。
外面的人呢?
天亮了。
杜万派来传递消息的人已到,正在清晨寒冷的空气中候着,等一个回复。
温书青将写好的信交给他,目送对方远去,回头对身后站着的人说:“你来一下。”
顾渊眼睛缓缓亮了,亦步亦趋跟着他走入屋内。
房门没关。
也许是方才吹了冷气,温书青又轻声咳了起来。
他缓了一会儿,开口道:“你走吧。”
顾渊本专心望着他,眼中本来有一种温暖而渴盼的光,但随着这话,倏地一下灭了。
“你……你要我走到哪里?”
温书青垂目不看他,低声道:“离开这个地方,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
“……”顾渊几乎有点儿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赶我走?”
温书青视线盯着墙上一处斑驳脱落的痕迹,专心致志,仿佛那里开出了一朵世间罕见的花,“别说得这么难听……我很感谢你这些日子的奔波……还救了我师姐……”
顾渊呼吸骤然粗重起来,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我不需要你谢我,不需要。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直接说——为什么这些天你要这样对我?”
温书青依旧不看他,似有些难以启齿,神情带着一种奇异的尴尬。
“如今的情势你是看见了的,左公常和黄天龙联手,几乎有横扫天下之势,我要赶到师姐身边,助她全力抵抗——”
话没说完,被顾渊打断,“我和你一起去,我也可以去帮忙——”
“不需要。”
温书青声音不高,轻飘飘的几个字,就令顾渊僵在那里。
他像是有些抹不开面子,但又不得不说,有一种在刻意拿捏着分寸的感觉,“不需要,顾渊。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出现,可能会给我们带来更大的麻烦?”
“我知道你武功很高……说实话,如果不是为了这个,我之前,也没必要那样拉拢你……可现在看来,你的仇人实在太多了。”
顾渊呆呆地重复道:“你拉拢我?”
温书青转过身,背对着他,半晌轻叹一声:“我不想将话说的这么明白,这几日冷着你,是希望你自己能离开,彼此也留一点儿最后的情面。可是……你这人,是在是……唉。”
叹息,带着一种刺人的不耐。
顾渊道:“我……我……”
温书青接着说:“左公常悬赏捉你,黄天龙也将你视为杀子的仇人,更别提江湖上那么多想要你命的,简直遍地都是仇家。顾渊,”
他终于回过身,视线意味不明,轻声道:“我现在需要的是团结其他势力对付左公常,可你的存在……起了反作用,你懂吗?”
顾渊看着他,怔怔的。
温书青垂眸,整了整袖口,忽而笑了,“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你是装傻,还是真傻。好吧,我这么说——现在,我不需要你了,你的存在只会给我带来麻烦……你不要害我,好不好?”
顾渊木头似的重复着:“我不要害你……”
温书青看着他,用一种几乎是企盼的语气说:“你走吧,好吗?如果你想要些报酬,我可以给你准备银票,五千两,够不够?江湖上这个价位能雇佣十个一流高手了,如果想加钱……”
小麦远远看着那屋子里的两人,本想叫他们去吃饭的,可不知怎么,觉得气氛十分古怪,她犹豫徘徊着没敢进去,只是支长了耳朵想听听,刚凑到模糊能听见的地方,就见顾渊从里面冲出,风一样从身边穿了过去。
小麦喊他:“诶!吃饭了,你做什么去?”
那人头也没回,小麦追了两步,见他竟飞身上了房,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她直觉有些不对,反身进到屋里,正看见温书青呆呆站在那,似乎是魇住了一样。
小麦喊了声:“哥,他做什么去了?怎么那么急?”
她的声音令温书青突地颤了一下,仿佛才回过神,道:“怎么了?”
小麦疑惑地看看他,道:“哥你才是怎么了,我问顾渊啊,他冲出去做什么呀?”
温书青背过脸,垂袖掩着颤抖的指尖,道:“走了,不必再提他。”
小麦:“走?他往哪儿走?”
温书青没接话,转而道:“收拾收拾,我们也马上动身。”
楚玉楼知道这件事后,试探着道:“书青,你这两日和顾兄可是起了争执?”
温书青淡淡道:“你不如多担心担心怎么复仇才好。”说完也不多言,转身便走。
他这态度很不好,说话也很堵人,不过楚玉楼听了,嘴角笑意反而加深。
温书青给宁野风递了消息。
很快,他得了回信——左小天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正领人往这里赶来。
温书青心中冷笑,来得好。
左小天万没想到自己并不是猎人,反成了落入陷阱的猎物。
说是陷阱也有些过分了,温书青只是打发楚玉楼和小麦先走了,自己在那院中正坐,等着左小少爷光临。
既然要对付左公常,那就尽量做些周全准备——这个左小天就是送上门的大礼。
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在细窄的胡同里响起。
左小天带着二十几个好手,身旁跟着盟里最年轻的高手宁野风,心里还是没底。
那日,杨天喜带人去追温书青,就再也没有回来,少了那么一个高手的襄助,他接连几日都有些疑神疑鬼,怕温书青杀个回马枪来。
为此很是消停了一阵子。
直到另一个人的到来,才让左小天重又有了底气——虽说来的人是他此生最恨的人之一,但是到底算个强助。
更何况,如果宁野风能跟温书青斗个两败俱伤才好,不论这两人哪个倒下,对自己都是一桩喜事。
所以,在有人报告发现了温书青的踪迹后,左小天破天荒的问起了宁野风的意见。
他那缠着一只眼的脑袋看来还是有些滑稽,每每一照镜子都要暴怒,为此几乎将这分坛所有的镜子,及能反光的东西都给毁了。
不过有一种反光的东西他还是毁不掉。
别人的眼睛。
他总疑心那些人看他的眼神,一定在心里暗暗嘲讽,讥笑他的样子,只要见到谁脸上显出一星半点儿的‘不对劲儿’来,他就要杀人。
他的确为此杀了几个下人和婢女,不过却没有任何一个‘干部’受到这怒火的波及。
由此可见,左小天这疯发的还算有分寸。
宁野风的到来,最开始对他是有些过于刺激了。
自己这狼狈的样子突然被死对头看见,左小天险些不顾亲信的劝阻,就要动手。
不过他身边的狗头军师颇了解这位少爷的脾性,赶忙阻道:“少爷,如今正是用人的时候,那温书青可恨至极,却至今没有下落——不过他带着那丫头必然走不远,无非是徘徊在附近几个村镇之中,您要行报仇之举,大有可为,只是缺乏人手——何不利用这个送上门的呢?”
左小天持着刀,站在一地被劈砍碎开的家具之中,让他展开讲讲。
狗头军师知他如今的忌讳,不敢擡头,眼睛瞅着自己脚尖道:“若能叫这小子立个军令状,令他去找温书青的下落——寻得到,他们先打,两败俱伤;寻不到,也叫他拔下一层皮来,得个大罪过。”
左小天听着并不很解恨,可心里多少也清楚,如今自己这番模样,就算想收拾那姓宁的也……很难得手,这借刀杀人之法已是上策了。
军师知道他会点头的,这位少爷虽说又骄纵,又残忍,可是心里倒并非全没分寸——你看他在这劈木头,而不是直接冲到宁野风面前砍人,便能得知了。
左小天压着满心的恶念见了宁野风,他也没那个心情像过去一样说些明褒暗贬的场面话,单刀直入道:“是义父叫你过来的?”
没等宁野风开口,又嗤笑道:“是我多余问,一条狗,当然是遵从主子的命令行事。”
一旁的军师连连咳嗽。
左小天仅剩的那只眼阴沉沉的瞪着,看宁野风的反应。
宁野风一派从容地给他行了礼,答道:“是盟主令我来此协助少爷。”
左小天看见他这样子就觉刺眼——
他看着那粲然有神的一双眼睛,搭在扶手上的五指骤然收紧,因用力过度而现出一种惨白的腐肉般的色泽。
这世上,他最恨的两人,一是小麦,二宁野风。
因为这两人都分去左公常的关注。
跟他们相比,温书青都得往后排。
义父本该只有他一个义子就够了,那个臭丫头,小贱人,就是多余的——哪怕她被送出去当探子,也占着个义女的位子,现在更是弄瞎了自己的眼睛……她可千万别死,等着小爷一刀刀亲手剐了才解恨。
宁野风这小子更是可恶——义父总叫他学学宁野风的沉稳和心胸——操他妈的,总有一天要将这小子的皮拔下来,做个人皮鼓,让他沉稳,让他有胸襟——
左小天想着,仅剩的那只眼里简直快要粹出毒液来。
宁野风看着这位头上打满纱布的少爷,嘴角噙了一抹笑,心知他那眼睛是给小麦打瞎的,心里暗暗喝彩。
往日在盟里,左小天几次三番要治他于死地,他早知这不是个人,根本就是条毒蛇——他也知道,左小天恨死了小麦。
不过……他再也不会有机会伤害小麦了。
这两个年轻人都在拼命抑制内心对彼此的杀意。
左小天挤出一丝笑来:“宁舵主,请坐。”
说着,视线扫向宁野风身后站立的青年。
这是唯一跟他进了厅堂的人,想必是对方心腹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