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天龙看也没看他,道:“滚着出去。”
康庄南猛地擡头盯住了他,腮边肌肉抽搐了两下,只听黄天龙又道:“我说的话,你没听见?”他侧头,目光从康庄南隐忍的表情上削过去,一字一顿的问:“你不服?”
康庄南双手紧攥着拳,指节发出一阵噼啪的响声,僵了片刻,点头,低声道:“属下,遵命。”然后伏低身子,躺下,真的一圈,一圈,滚出了大殿。
黄天龙目光阴沉的盯着他“出去”,半晌,冷哼一声。
关弘头垂得很低,忽地抱拳半跪,行了个大礼:“小人方才失言,请帮主恕罪。”
黄天龙站着不动,眼珠往下一扫,道:“你跪什么?”他又缓了缓语气,扶起关弘,重新打量他:“不错,是个人才,只要你衷心,我保你前途无量——”顿了顿,语重心长的道:“别学那康老三,我将他一手扶植起来,却养成这么个目中无人的脾气!”
关弘诺诺。
出离了“生杀大殿”,蒋天昭往南而去,半刻钟后,转入一处小巷,看见一道人影拦在前面。
“大师兄。”楚玉楼对他是恭恭敬敬,含笑作揖:“事情可顺利么?”
蒋天昭目光复杂的打量着他,半晌,才道:“你要我骗他那令牌是真的,有什么目的?”
楚玉楼微笑道:“师兄,此事牵连颇大,一两句讲不清,待有机会,小弟慢慢为您分解。”
蒋天昭长吸一口气,目色冷了下来,“好,既然如此,何时可以取药?”
早在黄天龙来人相邀前,楚玉楼已先一步找上了他,开门见山,讲的第一句就是:“蒋师兄,现在只有我可以救书青。”
蒋天昭对这位楚堡主的了解,还保持在:这是个当年跟五师弟玩儿得很好的朋友。
初时,他以为,楚玉楼来找他说这些,只是出于对一位朋友的关心。
可师弟的情况他再了解不过,不敢轻易抱持希望,叹了口气道:“你拿什么救?”
楚玉楼:“玄黄令中,除一千八百七十二件珍宝外,另有三十六种奇药——那些药物虽大多都不对他的症,可是,其中一种‘太初天元丹’却能疗百毒,去腐生肌,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在,便能救得回来。”
蒋天昭心神为之一振,这药物他自然听说过,可是,据说最后一粒已成了前朝皇帝的陪葬,江湖上早不见流传。
不过,眼下的疑问却是——
“你怎么会知道玄黄令中内容?!”蒋天昭颜色更变,目光冷厉起来。
楚玉楼微微一顿,那浓黑如墨的双瞳缓缓游动,对上了他的视线:“师兄,我只问,你想不想救书青?”
蒋天昭能不想吗?
楚玉楼的要求只有一个——等黄天龙问起他手上那令牌的真伪时,别表态。
蒋天昭问他这是何意。
楚玉楼:“此人生性多疑,您若直接说那是真的,他反而不信,只要您表达出想带走令牌意思,他自会深信不疑。”
蒋天昭默然不语,静静打量着他。
楚玉楼仿佛没发觉那视线中的审视,俊美的面孔浮现一抹忧色:“我知道书青的情况很不好,请您去做这件事,也是为了拖住黄天龙,如此,我才有时间去取得玄黄令中的药物——蒋师兄,若是此令真落在他手中,他是断不可能拿药来救人的。时间紧迫,还望师兄早做决断。”
蒋天昭有得选么?
如今,事已了,他要求楚玉楼兑现承诺。
楚玉楼倒是很干脆,毫不拖泥带水,跟他约定好,两日后便能将“太初天元丹”交到他手上,只有一个要求:别告诉温书青,药是他给的。
闻言,蒋天昭很不解,“这是为何?”他不晓得温书青跟楚玉楼之间那些糟心事,只觉得救人的事情非同小可,自己不该占这人情,因而有此一问。
楚玉楼白皙俊雅的面庞上,显出一抹忧愁:“我和他之间,有一些误会……恐怕,他现在并不想见到我。大师兄,你我都是希望书青能快些好起来,至于什么人情感激,我全不在意,望您成全我这一遭。”
他是如此恳切,神情几乎有些易碎的脆弱感——好像是个真心被伤透了的人。
蒋天昭皱了皱眉,也不好说什么。
*
康庄南推开门外要搀扶他的下属,一语不发,踉踉跄跄,往南而去。
他也不去拾掇自己散乱的发髻,沾灰带土的袍子,只是走。
他也不知自己要去哪,茫然四顾间,想起了许多往事。
当年,他陪着黄天龙,从绿林道上的一个小贼头,一步一步,吃遍了苦,忍够了气,才慢慢创建了“长河帮”。
黄天龙武功虽强,奈何性格太过刚直,莽而少谋,那些年,几乎全靠着他谋划方向。他殚精竭虑,几乎熬干了心血,才在短短二十年间,将“长河帮”发展为长江七十二水道的大龙头——这过程里,有多少艰辛,多少次生死关头,他都不曾喊苦喊累,即便熬得心血亏虚,筋脉拘挛,可眼看着帮派在江湖的地位愈发稳健,心里也觉值得。
他不是没受过辱——在帮派成立之初,因夹在几门老牌水道势力的中央,他们实力不足,举步维艰,处处受人擎制,康庄南费劲了心机斡旋其中,赔笑脸,说好话,步步如履薄冰,低三下四的跟那些“大佬”打交道,只为给帮派、给大哥讨个活路。
他为了帮里晚交一个月的“筏子钱”,给“翻江蟒”晁仲当过上马凳;因自家“炮头”给“断水堂”找茬押了,他当着人家的面,自己敲断了左手,才将人换回来——后来断骨虽续上了,可因为当时请不起好大夫,长得歪斜,他也就很少在人前伸出这只手。
长河帮的三位“供奉”,也是他费尽心机笼络进来,只为让帮派的靠山更多,实力更上一层楼。
康庄南知道,论武功,他是比不过黄天龙,可是,这些年要没有他,黄天龙早死一百次有余了。
想到这里,擡手在黑瘦的腮帮一按,那处便突兀的凹陷下去——他现在说话快不得,却并非天生如此。
那是有一次,长河帮得罪了当时水路上的“大贼头”孙三爷,黄天龙中了对方暗算,给人擒住,他得知了,马上聚拢手下所有弟子,身上绑满硝石火药,前去拜会孙三爷。
康庄南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一腔破釜沉舟的勇悍,竟触动了孙三爷,答应放了黄天龙。
只不过,他也留下了康庄南身上一点东西。
孙三爷说:“要带走你大哥,也不难——你既然伶牙俐齿,巧舌如簧,就选一样:是截下一寸舌来,还是拔掉十一颗牙齿?”
就这么着,他给人按住,活活被老虎钳一颗颗拔了牙,最后,含着满口的血,搀服重伤的大哥回去。
对这位结义大哥,他自问,已是仁至义尽。
康庄南如此忠心,也并非剃头挑子一头热——曾经的黄天龙,也是个极重义气的人,即便手里再紧,也从不计较兄弟拿他钱财花销,行事决策上,更对他信任有加,可说是全权交付。
是从何时起,大哥就变了?
是他丧子之后?还是,早在更久以前,悄无声息的,他已经不再那么需要这几个老兄弟了……
康庄南浑浑噩噩走着,想起这些,悲上心头,竟忍不住放声大哭。
忽听一人道:“康三爷?”
康庄南猛地收声,醒觉过来:自己竟越走越偏,这一处却不知是城里哪条巷子。
他眼睛去找说话的人,待看清后,不由呆了一呆,目光一瞬清明起来。
“楚堡主……”康庄南脸上那种愤愤的神色都消失了,像是突然挂上一副面具:“真是巧。”
楚玉楼微笑的看着他,点了点头:“确实巧,没想到您走这条路……省得我再去寻您。”
康庄南心头一凛,对上楚玉楼的视线,右手已经悄然摸到腰际的短刀,缓缓道:“哦……楚堡主是有话要说?”
楚玉楼不答,打量着他,似有什么难以抉择的事情,沉吟着道:“三爷,您对黄帮主,可说是披肝沥胆,忠贯日月,可如今看来……他却不能体会您的良苦用心。”
康庄南眸光一闪,掀唇笑道:“堡主此言,何意啊?”
楚玉楼含笑望着他:“您是明白人,我也不绕弯子——若您肯来我楚家堡,我愿敬您为师,一应待遇,只在长河帮之上。”
康庄南呼吸微微一滞。
他目光显出一丝茫然,但很快,就重新定了下来。
“多谢楚堡主擡爱,不过,”他松开摸刀的手,笑了一下,露出一两处黑洞似的豁牙:“我老了,不想挪动了,也挪不动了。”
楚玉楼似早预料到他会如此回答,长叹了一声,目中倒也没多少失望之色。
康庄南心神重定,游目一望,发现这里其实就是帮派驻点的后巷,便不想再和楚玉楼多言,一搭拳,道:“楚堡主,恕某难全美意,就此别过了。”言罢,往前就走。
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楚玉楼低声喃喃道:“这件事您拒绝了我,也是情理之中;可是,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康庄南这时已越过他十步开外,闻言站住脚,扭头道:“何事?”
楚玉楼俊秀白皙的脸一擡,嘴角噙着一抹笑,人却陡地一压身子,箭一般飙了出去。
康庄南瞳孔骤然放大,手刚摸上腰间,只觉脖子一凉,眼前黑了下去。
楚玉楼收刀,俯身,单手拎着他的发髻,看那已无生机,却还映着惊惧的瞳仁,温声答道:“小事,借您人头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