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他来时,是半死不活的给马匹驼着的,回去时,却已经能够自己执辔,不但五感恢复了八成,连气力都回来不少。
一路走,一路恢复。
又过了半个时辰,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从未这样轻盈、舒泰过。
比前几日更佳。
从没有——好像连受伤前,都不曾有这种感觉。
也或者,这些年的磋磨痛苦,令他骤然间不能适应一副健康的躯体。
他忽然想流泪。
他就这样呆呆的坐在马上,信马由缰的溜达,不知不觉,马蹄声越来越轻,越来越慢,停了下来。
擡头一看,发现这马竟将他送回了“家”。
天色已经快亮了。
院门大敞着,里面高一声、低一声传来争执的动静:“你这幅样子去哪找他?还嫌不够乱么!给我坐下!”
是顾潇湘的声音。
他迈步往里走,只见院中石桌上,幽幽燃着一盏青灯,几道人影或坐或站,顾潇湘正挡在院中央。
“师姐。”
在顾潇湘回头前,那人已经冲过来——几乎是一眨眼,就跃了过来。
温书青也在打量着他,视线落在他肩头那深暗的一块:“你受伤了?”
顾渊只是凝目看着他,呼吸微微有些急促,半天才反应过来似的,一摇头:“小伤。”他紧接着道:“你……他有没有为难你?”
他说这话时,肩膀一耸。
他竭力克制自己想要抱住他的冲动。
他忍得那么辛苦,以至于小臂都微微痉挛,手指不受控地抽动了一下。
以他们的关系,他本来没必要这样抑制自己——比拥抱更亲密的事情,他们也做过的,虽没到最后一步,但是,他心里早将温书青看做是这世上最亲、最近的人。
他之所以这样克制自己,并不是因为他们关系不到,更不是因为这院中还有“别人”,只是因为,他内疚。
他觉得自己没资格碰他,即便在心里已经抱了这人一千次、一万次,可实际上,却连伸手摸他衣角的勇气也没有。
温书青柔声道:“回来就好。”
顾渊:“我……”
他还想说什么,那人已越过他,疲惫的往屋子走去。
顾渊不知怎么的,心口一痛。
这痛来得奇怪,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好像,只是两人交错的一瞬间,一颗心突然感受到了另一颗心的痛苦。
他是替他痛的。
顾潇湘见师弟回来,才长松了一口气,脸却沉着:“你长本事了——”
温书青低声道:“对不起。”他脚步缓慢,只在她身边顿了一顿,垂着头,依旧走向房门。
顾潇湘眉头猛的一蹙,也顾不得训人了:“你怎么了?很不舒服?”
她是没什么顾忌的,上前就拉住了温书青,从头到脚的拍打检察,见没有外伤,疑心是因毒伤发作而精神不振。
“先回房休息吧,”她这时候只剩下心疼,声音虽还硬,语气已经好像在哄个小孩子:“一会儿我给你送药去。”
忽然有人大声的清了下嗓子。
温书青身子一震,仿佛这才惊觉,院中还有两个人。
他们就坐在那石桌旁。
他望过去,只见夜色深浓,即便点了油灯,也不过能照出个大概轮廓——这轮廓却端地令人熟悉。
那脸色也苍白得独一无二。
温书青一下子怔住了,全没想到这个人会出现在这里:“薛庄主?”
见他终于留意到自己,薛洪岫冷哼一声,道:“你当我们是摆设?这就是你对恩人的态度?”
顾潇湘柳眉一竖,有些不悦地道:“薛庄主,你要恩情,自找那个去要,”她尖秀的下颌往顾渊那一点,“我师弟却不是你救的,你算他什么恩人?”
温书青一脸茫然,顾潇湘低声解释:“顾渊跟人自楚家堡打到官道上,正撞见他。”
薛洪岫凉飕飕的道:“举手之劳,不必谢了。”
温书青怔了怔,“哦?哦……那是要谢的。”
顾潇湘兀地一蹙眉:不对。
她看师弟这幅神思不属的模样,心中起疑:“这也不像是毒发的样子,怎么好像掉魂儿了?”
顾渊这时候站在他身边,低声道:“你先去休息,有话,明天再说。”他也感觉到温书青的异常,却不忍心在这时候深问。
温书青迟疑了下,擡手一抹脸,反转身走向薛洪岫。
薛洪岫傲慢的将头一撇,无意起身,稳坐不动。
他不看温书青,身边那人却看起来没完了。
到了近前,温书青才留意到,坐在他身边的,竟好像是个女人。
——这也不全怪他眼神差,实在这女子从头到脚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即便是冬季,也少有人将头都遮挡住,而她更只露出眼部那一小块的皮肤,眸子倒是很亮。
她正一瞬不瞬的盯着温书青。
她看人的视线,直白得简直令人难受,好像这辈子第一次见长成这样的人。
看得他都不敢擡头。
温书青不由得擡手摸了摸自己的眉毛,触触鼻子——还好,脸上并没有多处一个器官,也没少掉一个部件。
薛洪岫本来冷着脸,见那女人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脸色更难看了——不止白,已经开始微微发青,灯光下看去,几叫人疑心他是中了什么毒。
温书青本要和他客气两句,说些问候的话,这种情况下,却不得不先问:“这位……”他咬不准这女子是否已嫁人(她头上包得实在太严,以至于连披发还是梳髻都不甚明显。),只好摘个年轻的称呼:“姑娘,莫非认得温某?”
他实在有些受不了这样的视线,在这森寒的雪夜里,隐隐有种给妖物盯上了的感觉。
说话时,擡眼去看,只见那女子一双眼更亮,简直有光。
的确有光,水光。
她眼中有泪。
温书青又一次怔住了,他今天怔愣的次数仿佛格外的多,只不知,是因心事沉重拖慢了反应,还是发生的事情实在令他不擅应对?
“温大哥,你不记得我了吗?”她自从进得门来,还没有开口过,所以,顾潇湘没听过她的声音。
而顾渊自和他们相遇,这女子就没说过话,所以他也是第一次听到——在此之前,他心中甚至有个预判,以为这位姑娘是个失语者。
温书青更是毫无准备。
一下子,三个人都给这粗嗄的简直像给砂纸磨过的嗓音吓了一跳。
不过他们都没表现这种惊讶,虽在心里震了一震,面上却连眉梢都没颤一下。
况且,这女子的语声凄楚而哀凉,叫人也不会很去关注她的嗓音,反而是展开了想象:
顾潇湘瞄了眼温书青,又瞥了眼顾渊,暗道:“听这姑娘的语气如此哀怨,还问小五记不记得她……莫非,书青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
她眼珠提溜一转,暗自提防起来:万一,一会儿这姑娘爆出什么消息,可别刺激到顾渊,这小子发狂就不好办了,自己能不能拦得住他?
又转念一想:不对啊,小五自来就喜欢男的,没听说他和哪个姑娘有纠葛,也许,只是些普通恩怨呢?
越想越乱,顾潇湘干脆不想了,只等着温书青的反应。
温书青第一个反应是:茫然。
他想问:“你是谁?”可是,一听她凄楚的语调,一见那盈满泪的眼,忽觉得不忍心。
所以,他只好干咳一声,挠了挠鼻尖,低声回道:“姑娘,实不相瞒,温某近年来一直养伤疗病,大约是毒素进了脑子,记忆有些不大灵光了,你可否……给个提示?”
他琢磨着,自己结识的江湖人中,女儿家是屈指可数的,但凡这姑娘能说出了名姓,总能想起来。
那女子似要说什么,却被薛洪岫给抢道:“我说什么来着?你那么惦记他、信重他,一口一个温大哥的,实际上呢?人家连你是谁都不认得!”
他话语中的酸味,简直是透体而出。
顾潇湘瞧得怪有趣的,视线不住在他和那姑娘间游走。
女人再开口时,声音更暗哑低落下去:“温大哥……你真不记得我了?我……我是云锦啊……”
那摇摇欲坠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温书青本还带着一点笑容的脸上,突然像结了一层硬壳。
他脖子僵住了一般,慢慢转向薛洪岫。
“瞧我做啥?我脸上有字?你不是已经猜到她还活着么!”也不知怎的,薛庄主今日火气格外的大,语气格外尖酸。
温书青这一天过得很糟心。
不——这些年,他过得一直都很糟心。
不但糟了心,还伤了肺,腐了骨,病入膏肓。
自从方家兄妹死后,他几乎是没一刻舒服过——这不是虚言大话,单就那伤和毒,已经给他折磨得不轻,可最令他难挨的,还是心里的结。
他一直认定,方宏之所以送命,就是因为自己恃才傲物,误判了情况,才致使二人一死一伤。
方云锦、方鹄本来可能逃过一劫的,可是,自己偏偏叫那两个孩子护着玄黄令,孤身前往缥缈峰……
当他见到那两具焦尸时,生命里似有些什么,也跟着一并死去了。
一开始,也有过些乐观的猜想:万一,那尸体不是方家兄妹的呢?
当时,江湖上也不止他一人在找这两个孩子的下落——方家这一代虽中落,老一辈的人情还是在的,不少保有势力的旧交,也不愿见老友子女落得如此下场,当即撒出人去,全力搜寻,更不用说楚家堡、缥缈峰上的人手。
那时候,半个江湖都给搅动了——毕竟,这其中牵连的还有块神秘且诱人的“玄黄令”。
可是没有用。
谁也没找到那两个孩子存活的证据。
一年后,那两具焦尸就埋进方家祖宅,这等于承认,方家人都已死绝了。
又过了一年,几乎所有人都放下了,连一时兴起的“寻令”之浪潮,也平息了下去——不放下又能怎地?要报仇的不知仇人是谁,要逐利的又嫌那荣华富贵太过缥缈,慢慢的,这事情和其他无数的江湖恩怨一样,给人淡忘了。
苦主都死绝了,也没个血亲,再念旧的,也是点到为止,能搜寻一场,已是仁至义尽。
可是,谁都能放下这件事,唯独温书青不行。
从事情发生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的人生,已全给这件事情毁了。
直到最近,先是从薛碧瑶口中又听见了“方云锦”这名字,又从薛洪岫的反应看出,那女孩很有可能还活着。
那时候,他只恨不能立刻、即时见到人,现在,“方云锦”就这么突兀的,像凭空冒出的,出现在他面前。
他目光还是茫然的,望着那个头脸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有些犹疑地道:“你是,云锦?”
他反而不敢轻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