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京城,圣女与往事(七)
去往厅堂这一路,皆是由白渊亲自领着。
青砖古道,游廊缦回,海棠缠水榭,宫槐倚风亭。
白府景致清雅窈妙,一砖一瓦,一角一隅,皆堪比画卷。
良久,叶离沐才恍地敛起惊艳之色。
白发老翁走在前,步伐缓重不稳当,却仍时不时回过头来同他们笑语。白秋虽大多时候都不去理会,全留给叶离沐应付,但还是为迎合白渊,不动声色放缓了步子。
尽数看在眼里,叶离沐微不可查地扬起嘴角。
“这是先魔后在世俗界的母家?”
少女讶异地别过脸,“你连这都知道了?”
“猜的。”
听老爷子尊称白秋一声“姑母”,显然她与白家关系甚密。虽不知先魔尊肖旭是何出身,但已知其存世上千年,难以与凡人再有牵扯,更何况他姓肖不姓白。如此说来,也只可能与那位他甚少耳闻的先魔后有干系了。
“娘亲嫁给父尊以前,是白家的二小姐,上面还有一个亲兄长,也就是本尊的舅父,名唤……白庭。”
白渊闻言也侧过身来,笑着接话,“亦是我的祖父。”
说话间,几人已抵至厅堂。白渊招呼一声“请坐”,叶离沐下意识便要择就近的一个下位,不料正要入座时,却被匆忙赶来的白渊给扶住,口里道着“使不得”,生生将他请至了与白秋并列的尊位。
反而是身为主人的白渊,坦然坐到了下位去。
叶离沐不由得攥紧清凝,心底涌出许多歉疚。
白秋竟是说对了,他还真是占了白渊好大一个便宜。
使唤婢子沏来新茶,白渊温笑问话:“不知姑母此次是为何事而来?”
“本尊……”沉吟片刻后,白秋摇摇头,“修真界的事,与你无关,勿多问,也勿要管。本尊只是暂来此处借住几日,可会扰了你们?”
“自是不会。”白渊惶恐放下茶盏,羞愧道,“姑母莫怪罪,侄儿年岁大了,就爱事事多问几嘴。姑母想住几日便住几日,甚至多待些时日才好。祖父和父亲在世时,便时常记挂着您,可都盼着您再过来。”
他神色温和夹带喜悦,语气也真诚,说的并不似是假话。
白秋不由暗自感慨。
虽说百年过去,但白府每景每物都与她记忆中并无二致;虽说故人已逝,但现主人白渊待她却并无任何轻慢和疏离。
一朝出关,比起万魔宫的物是人非,白府的变化竟令她更熟悉和亲切。
吃完茶,也歇得身子舒快了,白秋站起,便想去祠堂看看白庭和白延,才走出厅堂几步,忽而想起何事,漫不经心问起:“对了,娘亲病逝后,父尊可来过?”
她记得,这位舅父最是疼爱娘亲,出了此事,父尊没理由不过来。
然等了许久,却不见身后人应话,白秋回头,便瞧见白渊正一副怔然神色。
她将人唤回神。
“哦,侄、侄儿也不太清楚这事。”白渊磕磕巴巴应话,“并未听祖父提过。”
也是,娘亲去世时,白延都才十岁孩童,白渊更是没影儿的事,不知道也属寻常。
不疑有他,白秋转回去,凭着记忆继续往祠堂走。叶离沐跟在后,余光有意多探了白渊两眼,却正好将其似伤凄似忧虑又似夹杂了其他的复杂神色悉数收入眼底,顿时生出几许不解。
这并不像是白渊口中的一无所知。
然直至入夜,叶离沐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他虽活了上百年,也未像白秋那样一直闭关,可说起这世间事,他同样知之甚少。
夜色似绸缎,盈盈缦绕起整座府宅。
屋内烛火轻曳,对抗这深沉夜幕,落在倚靠门前正说话的女子身上,于地面铺开两道婀娜倩影。
“姑奶奶,这屋子瞧着可还满意?”
“……”白秋因自己骤然升了一阶的辈分而噎住片晌,才颔首应,“还不错,与本尊当年住这里时并无甚不同。”
“姑奶奶有所不知,这其实是曾祖父留下的规矩。”白尧与爱妻相视一笑,“曾祖父说,姑奶奶与我们凡人不同,百年也不过转息间,若来时却发现府中变了,只怕会觉得陌生。故这么些年来,白府修修补补,还是维持原来那个模样,包括您住的这间屋子。”
白秋回头环顾一圈。
确实如白尧所言,屋子陈设乃至床幔珠帘,虽和百年前一般无二,可皆是崭新的,连墙柱都貌似不久前才重新粉刷过一遍。
她不自觉心里头一热,弯起两眼,冲二人笑了笑。
“你们有心了。”
话音落,倏然一团暖呼呼的东西从夫妻二人身后窜出,一把抱住了白秋的腿。少女低头看去,恰好和那对黑漆漆灿若星辰的大眼睛对上。
“太姑奶奶,菡菡见过你。”
得,辈分这是又拔高了一截。
可见小姑娘只有自己半条腿一般高,扎着双丫髻,生得粉嫩可爱,嗓音又软绵绵的,活像个打扮娇俏精致的糯米团子,心一软,白秋那原本郁沉的心绪也不由得消散去。
“哦?你是何处见的?”
“画儿上!”白菡欢喜地脆声应。
小姑娘仰着小脸,歪了歪头,紧紧盯着她好一会儿,似是瞧见了好生奇怪的事。
“太姑奶奶和画儿上一样好看,可是,太姑奶奶怎么也不老啊?祖父都老了。”
白秋闻这话微挑眉,伸手捏了捏小姑娘软乎乎的脸颊,“那当然,你祖父不过是凡人,如何能同本尊比?”
“太姑奶奶不是凡人吗?那太姑奶奶是什么?”
“本尊自然是……”白秋一顿,说是魔修,这小不点也听不懂啊。
思量半晌她也没能想出个好回答,只好回头朝身后人求助。
叶离沐一眼便觉察出她正为何事而苦恼,盯着那张眼巴巴望他的娇艳小脸,默了默,漫不经心开口:“仙女。”
白秋:“?”
身后传来轻笑,白秋诧异回望,便见白尧夫妇二人皆是一副“明白”的神情,陡然反应过来,脸上一热,窘迫地低下头。
小姑娘正惊讶地盯着她瞧,好似是真信了那鬼话。
“这话可不是本尊说的,日后若发现不是,你就怨他去吧。”少女红着耳尖别扭道。
小姑娘倒也是个不怕生的,分明头一回见白秋二人,这日却硬是缠在他们身侧问东问西,直至赖到戌时困了,才依依不舍跟着婢子离开。
人一走,白秋便赶紧关好了门窗。
“都怪你胡乱说话,什么仙女,害得本尊好几次都险些回答不了她的问题。”白秋埋怨地剜了眼坐在桌旁惬意抿着茶水的叶离沐。
后者却没有半分悔过的意思,悠悠然搁下了茶盏,神色自若。
“我都替你回答了。”
“你那叫回答吗?分明就是信口胡诌。”白秋嫌弃驳道。
她抱着手肘坐到妆镜前,细看镜中自己已显出几分疲惫的脸,撇撇嘴,嘀咕起来,“不过才百来岁罢了,竟就当了别人的太姑奶奶。”
“噗。”
“你在取笑本尊吗?”闻得笑声,白秋已然闪电般回了头,却仍只瞧见少年端得正经的面色,于是恶狠狠道,“真会变脸,别以为本尊没听见。”
叶离沐轻揉几下泛疼的胸口,抚平衣摆,只当笑漏了嘴的人并非自己。
“你大抵是唯一一个见过他们家五代人的,于白府的人而言,你很特殊,不好?”
“这有什么好的,认识的都不在了。”
她起身步至叶离沐跟前,将人打量后,又看看紧闭的门,不解问:“对了,他们怎么没给你安排住处?”
叶离沐擡眸,直视着那双明亮的眸子,面无表情道:“我如今是白渊的姑父,白尧的姑姥爷,白菡的太姑姥……”
“你到底要说什么?”白秋不耐烦打断。
“他们眼中,我们是夫妻,自是不会再单独安排住处。”
“哦,原来你连本尊的便宜都给占了。”白秋擡起下巴,轻哼,随即一把拽住少年的衣襟,将人扯到床榻上,“罢了,干正事,衣裳脱了。”
叶离沐一怔。
不知是想到什么,少年两颊的绯红竟一瞬蔓延至耳后根和脖颈,白秋正迷惑时,便听得对方受宠若惊般开了口。
“这次、不入神识了?那还是事先食一颗冰骨丹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