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完结
是日,微熹初露,义师营便人影憧憧,脚步声纷乱,皆是在为今日一战秣马厉兵。
至辰时初,金乌毕现,高悬在东半壁天,拨开迷雾,这场大战亦伴着万魔宫营帐内骤起的一把烈火吹响了号角。
皎白焰苗触上营帐,转眼吞噬得寸缕不剩,既烧尽众人后退防守的念头,也点燃他们孤注一掷的士气和决心。
交待好一切,白夏回身,步至已含笑盯他许久的小丫头跟前,四目相对,又经好一番思索,素来健谈的他竟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身为兄长,他本该将小妹护在身后。身为万魔宫魔尊,他更应冲在前线之首。可如今却不得不眼睁睁看小妹替他扛下一切,担忧之余,还有歉疚和无力感盈斥心头。
看穿他的心思,白秋弯眸嫣然。
“兄长可还记得三岁时我被鸟妖欺负的事?为帮我出气,兄长可是追了那鸟妖十日十夜,终于将其擒住,拔光它一身鸟毛,还逼着它给我做了两年的奴仆。”
提及往事,白夏展颜颔首,“当然记得,那可是我能胜过你为数不多的几年。”
小妹自降生便能驭火,火焰威力无比,只不过幼时的她对力量尚不能收放自如,真正对战时难免要吃些亏。鸟妖狡猾灵活,不好对付,小丫头被欺负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跑回魔宫。
白夏瞧了岂能忍?
然,鸟妖修为远在他之上,结果他追了整整十日才终于寻得可趁之机,断其翅翎,毁其毛羽,又强喂下毒草,最后奄奄一息地带回魔宫。
他能这般为小妹出头的次数实在不多,长至五岁,小丫头就已是能威吓四方的小魔头,早已无人敢招惹。
白秋笑了笑,眼底浮起狡黠之色,忆道:“那兄长可还记得回到家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这……”
这冷不防还真难住了白夏。
他能清楚记得自己是如何作弄那鸟妖,却记不住这般细致的事,苦思片晌,神色犹迟疑。
“兄长定会保护你?”
或之类的?
白秋闭了闭眼,摇摇头。
遂地半睁开杏眸,瞅见少年那脸迷茫后,笑着噘起嘴学了声鸟叫。
“啁啾!”
白夏一怔,没反应过来。
她便顽皮地再学了声。
“兄长追鸟妖太久,所见所闻皆是鸟类相关,潜移默化,结果一开口便是一声鸟叫。”
这么说……还真是有些印象。
忆起来,白夏也不自禁噗呲一乐,好笑又无奈地捏了下小丫头的巧鼻。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跟兄长逗乐。”
“我这不也是想叫你放松放松嘛,有口难言可不是兄长的性子。”白秋拂掉他的手,揉了揉有些疼的鼻尖。
“兄长放心,来时路上所言我皆牢记于心,也已经想到法子如何应付了,此次定能顺利除去司徒枫。”
“当真?”
见小丫头胜券在握地拍了拍胸脯,白夏才终于松口气。
“那就好。”虽如此,他还是要再叮嘱,“不过今日一战,勿论胜负,你都要保证自己全身而退,兄长等你回来。”
白秋扬唇,笑眼里星辰闪烁。
“好。”
魔胎道体,皆千年难得一遇,并无绝对强弱之分。虽不知司徒枫如今修为,可白秋却有南明离火和无瑕剑,胜算也不小。
至于城内的邪祟魔气,有各派长老和弟子,应也不成问题。
唯一变故是开战时自八方涌来的魔物,故而白夏与众派掌门率先赶至湘城往东三十里、灵息最丰沛之地,又集一身灵力共筑结界,将湘城方圆三十里皆围在界内。
以防万一,更是要长守结界前。
待布置妥当后,他们再回望湘城方向,眸光微凝,不约而同皱起了眉。
笼罩在城池顶空的乌云竟又厚重了好些……
彼时,义师大军方抵至城门前。
正要入城,不料阴风袭面,枯叶漫天,沙尘暴走,逼得众人不得不擡手遮挡风沙,止了步。
白秋横眉,阖眸环顾一圈,寻准术眼,两指掐了灵力直奔而去,似一支利剑穿刺过,将术眼击得粉碎。
厉风才终于停歇。
“嘎吱”一声沉重闷响,拖得绵长,好似从古老的过去幽幽递来,众人未站定,便见终年紧闭的城门竟缓缓打开。
门内自是无活人,翻滚涌动的魔气倒是一眼可见,似数不清的黑云团团挤在城内,辨不清里头是何面目。
弟子们艰难吞咽一口,来不及稳定心神,就见领在前头的红衣少女已大步往城内走。
万魔宫一众随上,逍遥阁紧跟其后,见状其余门派当然也不甘落于人,忙鱼贯而入。
湘城荒废百年,又四时无阳洒入,灰尘厚积混进潮湿霉味里,甫一踏入就被罩了满脸,受不住的当场便作起呕。
百姓惨死的怨气经百年徘徊逗留,早已炼作满城阴祟鬼魅,或漫无目的飘浮在半空,或绕着同一片地方来回走动,颇有几分阴曹地府的实感。
城池灰蒙蒙,寸草不生,时而寒风厉吼,漫卷浓沉死气。
“他们……”言攸宁疑惑地压低声,“好像并不会攻击我们。”
昨日分明那么凶猛的。
目光扫过那些阴祟,叶离沐心觉哪里怪异,摇头。
“别掉以轻心。”
话音才落,孤城内陡然响起一声哨鸣,好像是自云层里压下,卷着阴冷气,散至城池角角落落。
众人讶然仰头,却在这时听见了熟悉的尖嚎嘶鸣,浑身一震,紧绷心弦转而看向四周。
果不然,适才还游离不定的邪祟恍是突然寻到目标,像泄了阀的江水朝他们涌来。言攸宁面色一白,当即收回方才的天真话。
两方交戈,城池片息间变得杀伐声撼天,邪祟被击散的哀嚎,搅碎了修士倒地时的痛呼,揉杂一起,好不凄惨。
可饶是如此,司徒枫也并未现身。
白秋定神,闭目,任神识游走,穿梭过阴祟魔气,终于停在城池深处。
她睁眼,回头凝眸望着那道冷静迎敌的白色身影,须臾才掐诀离去。
小少年身处一间宅子庭院,宽阔视野好,就是荒凉了些,正中一口荷塘,池水早已干涸,露出斑斑裂痕。
人此时就坐在院内,不慌不忙,悠然打坐,白秋现身时,才缓缓睁眼,笑道:“终于来了。”
“你在等我?”
打量那张年轻面孔,白秋竟实在无法与记忆里的糟老头子重合上,蹙眉讥讽:“魔胎化个形也是小意思,顶着小孩的脸,你也不害臊。”
“我倒是对这副容貌极满意。”石明朗非但不气恼,反而扬开一抹看似天真的笑,“圣女,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白秋微眯眸,略擡下巴。
“你我联手,世上无人可敌。事成后,你做魔派之尊,我当仙门之主,两不干涉,如何?”
“你兜兜转转闹这么多事,就是为这个虚衔。”
石明朗冷笑,“圣女自降生就高人一等,又身为道体,天资让人望尘莫及,自是无法理解我们这些庸辈。”
怎会知晓泛泛之才争破头进入仙门的艰辛,怎会感同身受被人忽视似尘埃的渺小卑微,又怎会明白立于角落眺望那些天之骄子时的嫉恨艳羡。
诚如石明朗所想,白秋确实不懂,只知若疾苦便是伤害旁人的理由,那无辜承他所痛的人又该向何处诉苦?到头来,不还是弱肉强食,既如此,她又何须懂?
“那可不行。”白秋轻笑,“我夫君是仙门中人,我岂能弃他不顾?”
“逍遥阁……我也可让给你。”
“你倒是大方,可我夫君是个重情义的,又广结善缘,玄天宗、朝佛寺、灵剑派,哦还有个灵兽教,都有朋友,他不会坐视不理……不若你将这几个门派也让给我?”
石明朗皱眉。
“白秋,你别得寸进尺!”
“那就是做不成交易了?”
白秋偏头,弯起双眸,无数团火焰齐飞向小少年。
石明朗灵活避开,再回首观那片片焦灼之迹,恍然大笑。
“原来是南明离火。”
浮至半空,小少年居高望下,“你可知,你今日就要死在我手里。”
白秋觉得好笑。
“这么狂妄?”
“非我狂妄,而是预言本就如此。”
“预言?”
小少年背起手,摆出一副老成模样,“两百年前,藏山仙人曾在预言梦境里瞧见过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黑者可毁天灭地,颠覆修真界,白者却能一剑斩杀黑者。
那时,仙人预言所用之物,名为流光轴,后来转赠予我,数月前……也就是我真身被你斩杀不久前,也曾使用流光轴见过那预言,你猜那黑白二者是何人?”
白秋扭了扭略微酸疼的脖子,索性也飞至半空,与石明朗平等相视。
“还能是何人?你为黑,我为白。”
“你竟知道?”
“当然,持剑人持的是无瑕剑,白衣也并非是真的白衣,而不过是周身缠绕白色的南明离火火焰罢了。”
这一点,还要多亏她平日里与白色不沾边,结果当日在洞xue里吸收了南明离火,被白焰重重环绕时,她才能如此敏觉。
只不过那时还是猜测,直至司徒枫指名让她去湘城,她才敢确定。
“兄长还说流光轴损耗寿命,仙人纵然修为高深,用后也不过只能坚持两载,凭你的浅薄修为,恐怕几日都撑不过。为此你才四处寻找魔胎的吧?早就想好了这出夺舍戏码。”
听她提及白夏,石明朗顿时也没那么惊讶,大笑,“他确实是个聪明人,可惜不识时务。我预言到,你手持无瑕一剑刺穿我的身躯,可惜那并未伤及性命,反倒是你,将会死在我手里。当然,你若愿与我合作,我也可饶你一命。”
白秋挑眉,垂在身侧的手腕微转,取出了无瑕剑。
“我天性喜欢知难而上,你既如此说,那我便更要看看,到底谁预言得更准了。”
她旋身一剑挥出。
浑厚灵力承载凌冽剑气,劈开一道触目剑痕,直奔石明朗。
后者要躲开,却未防剑痕及近时骤变,扩出团团烈焰,叫他一下子避闪不及。
火焰沾上石明朗的黑袍,迅速吞噬,他果断以掌为剑,割断衣角,扔开,才避免蔓及全身。
“南明离火果然厉害。”
“当然。”白秋坦然接受赞扬,目光却有意落在小少年的手臂上,方被剑气划伤的肌肤转眼愈合得完好,她不由感慨一番,“你的肉身也不赖。”
“不敢当。”
石明朗身后涌起一团黑液,乍一看像魔气,却比魔气更诡异,既似粘稠的黑墨汁,又似伏地而行的阴暗邪影。
黑液愈涌愈多,最后凝作根根尖锐黑刺,朝她袭来。
白秋嫌弃地皱眉,脚尖略擡起,又轻点地。
霎时熊熊烈焰自脚下燃起,焰苗迎风高涨,将那抹明艳身姿给包围,昳丽圣洁的白焰中分离出数把利刃直奔黑刺。
黑白相触,两股强盛灵力相击,搅混了周遭空气流动,像是一根琴弦受两方力量拉扯,愈崩愈紧直,待崩至极限,终于“啪”地一声,断裂开。
凌空一声炸响,震得乌云翻腾,地动山摇。
连远在三十里外的白夏等人也闻得动静,急忙回头,却只见远处白与黑两团光影斗得正凶猛。
言以凡讶然,“那是……”
白夏亦拧紧眉。
“结界!”
直至谁一声惊呼,陷在愕然里的人才忙地回了神。
结界之外,是闻动静聚来的魔物,接连不断撞击结界,打算生生将它撞破开。此举确实有效,几十下撞击,结界便出现了裂缝,他们只好又推开灵力尽快修复,重复如此,断不敢有片刻松懈。
为这声炸响所惊到的,还有湘城里的弟子。
一阵地动,打斗愈发混乱,不断有人被地上的同伴尸首给绊倒,待好不容易稳住身子望向半空,却是惊讶地张大口。
乌云下,一条俊逸白龙腾跃,伴着吟啸,周身火焰迎风招摇。
对面还盘踞有一条三头黑蟒,身躯粗壮,样子可怖,时而吐出几团粘稠浓液,化作小黑蛇朝白龙扑去。
两只庞然大物在顶空争锋,若巨尾扫来,不是阴庇天日,陷入漆暗,就是大片屋顶被撞飞,险波及正与阴祟缠斗的众人。
至于叶离沐,自发觉身旁人不见,未有片刻犹豫,一路劈斩邪祟往前寻。地动也好,山摇也罢,皆未妨碍他前行,直至望见围困在两头巨兽间的身影,步伐更加明确。
黑与白两束光芒厮杀间,白秋挥斩无瑕,剑气宛若层层剥落的莲花瓣,飞舞刺向石明朗,划破他肌肤,留下道道伤。
可奈何,魔胎身躯实在坚韧,不消得片刻,又很快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