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被遗弃
雷狗把吴叔送回村,回到市里已经天亮。他没有丝毫睡意,只有无法平息的愤怒。他去了樊丘平的房子,打开房门。房子依然没住户,满墙的情书依然铿锵地瞪视着他。
雷狗的愤怒不知道该对谁发作:嘎乐是病人,脑子不清楚,揍他没用。怪操作不当的研究员?听说那人已经被大学解职,付不起更大代价了。怪经纪人、怪健身房老板、怪沙皮狗、怪这万恶的社会?
想来想去,雷狗只能怪自己。怪自己没那么大的头,偏要戴那么大的帽。
他拿起马克笔,把上面的字一行行删掉,每删一行,他就喃喃道:“樊丘平这孙子已经跑了,你惦记他有屁用!他不理你,你变成他有屁用!你继续发神经病,老子撂摊子了,你抱着丘平在床上过日子吧!”
他扔下马克笔,正要离开,突然想起口袋里的车钥匙。是樊丘平全款买的奥迪车,他把积蓄全都用来买车了,40多万,可以负担嘎乐至少一年的生活费和治疗费。这小子全都用来买车!
雷狗脑子一团浆糊,完全不管这事的顺序逻辑,一心只是把气撒在“樊丘平”上。他掏出车钥匙,在停车场找到脏兮兮的车,去加油站加了油、洗了车,然后去王府井SKP,走进奢侈品店,买了康康喜欢的项链。服务员说先生办张会员卡,会员卡可以积分打折。雷狗杀气腾腾说:“打啥折,我全款买。”
他给康康发了个信,约她去牛排店吃饭。他已经决定了,他要堂堂正正过日子,跟美丽女人约会,买她最喜欢的礼物。正想得慷慨激昂,他在餐厅前被拦住了。
领班不耐烦说:“修空调的吗?怎么这时间才来!”
“我……”
领班掩着鼻子:“咋不洗个澡才上岗?我们这儿开餐了,你快把活儿干完,别待在客堂里。”
雷狗摊开一双空手,不知道自己哪一块像修空调的。左右看了看,从他身边经过的客人都是附近的白领,大都穿着衬衫外套长裤,最随便的也罩着UnderArour或者Luleon;再看自己的打扮,是不像修空调的,但更不像会去人均1000牛排店吃饭的人。
雷狗不发一言地走了。他在大楼前的阶梯上坐了下来,一时没地儿可去。
今儿是个大阴天,寒意一点点渗透他。雷狗感到挫败之极。他是北京郊区人,对城里人来说就是土鼈子,好在他的际遇并不差,打小就显出运动天赋,凭着羽毛球进市重点高中、单招进985大学,毕业后也没为生计发过愁。他从没被这大城市吓怕过,也不认为会在首都活不下去。
直到嘎子出事,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脆弱。他买不起两万的项链,更承担不了在意的人。他目前所有的困境,不是因为运气不好,也不是因为樊丘平,而是因为自己没能力抵御冲击啊。
望着灰蒙蒙的街,雷狗明白,这城市有他没他都毫无区别。他跟海浪捎带的贝壳一样,或者被碾成细粉,或者随着波涌滚动,海浪是浑不在乎的。每回浪拍过,总得遗落很多碎片,而自己就是其中之一罢了。
康康穿着长裙翩然走来,雷狗觉得她美极了。他拿出项链,对她笑。
丘平很清楚雷狗不会再来了。他一整天躺在床上——穿成人纸尿裤,任由大娘絮絮叨叨地帮他换尿裤,催促他吃饭。
直到第六天,他终于躺够了。他坐起身,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最近不再发烧,本来也不是什么病,丘平只是害怕出院,害怕面对医院外面的世界。他把屁股慢慢挪到床沿,把一只脚、一只义肢放在地板上。
这回地板是平的,没什么怪物出来咬他。丘平已经决定,他要自己走出去。
他费了很大的力气站起来,很疼,全身都疼。他躺得太久了,几乎所有肌肉都处于休眠状态。向前走一步,他腿一软,就要往旁观栽倒。赶紧抓住轮椅和病床,他改变主意,准备先坐上轮椅出了大门再说。
他换好了衣服,摇动轮椅,穿过走廊,坐电梯下到大堂,径直滑向大门。太阳咸蛋黄一样挂在前方,他有点吃惊,已经下午五点多了,天依然亮着。然后他才想到,他已经躺了四个多月,从冬末躺到了春末,外面的人早换上了轻薄的外套和长裙。
天色暗黄,很可能要起沙尘暴。春天的北京常有沙尘,这是丘平再熟悉不过的景观,但这回他有点慌,更有苍茫大地无处可躲的感觉。他想着先找个地儿住宿,结果一出医院门,发现人行道被外卖车堵了一半,轮椅根本无法通过。
回头看医院大门,折腾了半天,他刚走了10米不到。一个戴帽子的女生好心问他:“要帮忙吗?”丘平说:“多谢了,要帮忙,我……”到底要帮什么?他竟想不出来。他擡头说:“不用了,谢谢。”
女生惊呼一声,尴尬地别过脸。丘平一愣,才想起自己这副尊容怪吓人的,赶紧把左边的头发撸下来遮住伤疤。奈何头发实在太短,越慌乱地想遮盖,越让人注意到他的脸。女生过意不去地把帽子脱下来,递给他说:“你……你戴这个会蛮好看的。”
丘平接过,牵嘴笑道:“你卖给我吧,多少钱?”女生匆匆摆手,低着头走了。丘平愣了愣,暗想,走出去远比想的要难得多。
他沿着非机动车道逆行,迎面躲过无数电瓶车和外卖车,两边倒是有不少旅馆,但一看门面他就不想住。他到了最近的公交站,观察了一会儿,公交车根本没有残障人设施,只能滑去地铁站。
地铁站阶梯前有求助号码,打了电话,让工作人员来接他。丘平多少有点兴奋,他很久以前就好奇轮椅怎样运下地铁。工作人员木着脸来了,劈头就问:“没人跟您一起吗?”丘平挺直腰说:“我自个儿。”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