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平黯然道:“我说,他们会害了丘平,一群天真的王八蛋。”
雷狗笑了:“你没骂他们王八蛋,但差不多是这意思。我说,他们要帮不上丘平,心里会很不安,大家用意是好的,都希望丘平没事。”
隔了那么多年,丘平还是为朋友们感动。搓了搓鼻子,他用嘎乐会说的话道:“用意好有鸟用?以卵击石,痛的是丘平。为丘平着想的话,这事就该尽快灭火,什么权利,什么大义,都不如丘平能平平安安。”
雷狗仿佛回到了那一晚,擡头看黯淡的星星。嘎乐在旁边抽着烟——嘎乐从不抽烟,可那晚他就像个老烟枪,姿势熟练得很。他也从未见过嘎乐那么烦忧。“第一次见你发那么大的脾气,你扔椅子的时候,丘平吓坏了,话都说不利落了。”
丘平觉得丢脸,苦笑道:“真吓坏了,差点尿裤子。”他一时是樊丘平,一时是嘎乐,自己也不弄明白自己是谁。“媒体系这些人太抓马,我不夸张表演一下,他们消停不了。我心里很怕,怕丘平真的被开除,怕他离开学校。”
“我说,你把丘平想得太弱,他离开学校也能活得很好。你说,你不想丘平离开。”
丘平——嘎乐接着道:“我博士念完后可能会出国,这一年多的时间,想跟丘平好好在一起。”
雷狗把左手臂放到脑后当枕头,“你们现在不就天天在一起吗?丘平不会离开北京。”
“不只是‘在一起’,”丘平的手沿床单滑过去,握住雷狗的右手,“是‘在一起’。”
雷狗的手被温暖包围,回忆纷至沓来。那晚嘎乐直白地告诉他,他喜欢丘平,很喜欢,他知道丘平也是同一心思。雷狗非常震惊,倒不是对两人相互喜欢这事,而是嘎乐说得那么坦诚、那么明确,雷狗甚至感到有点羞耻,他认识的人里,或许有他不知道的同性恋或其他取向,但没有过这么毫不掩饰的。
“我说,丘平会没事的,你说,你会确保丘平没事,你会保护丘平,让他顺利毕业。”
一时之间,房间里没了声响。丘平很想念嘎乐,他的拇指摩挲雷狗的手,不是为了摸雷狗,而是想通过触碰来感知嘎乐。他已经成了嘎乐,反而没法感知他。眼泪从眼角划过脸颊。
雷狗发现他哭了,心一酸,侧身靠近他,给他抹去泪水。“别想,睡觉。”每一晚他都得重复同样的话。
丘平点点头,思绪重如吸满水的海绵,膨胀得无比巨大,要扔掉做不到,沉进去只能闷死。雷狗抱着他,安抚他,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他想,嘎子必须卸下过去的包袱,重新面对现实。
只是村里的现实,对丘平来说不理性得离谱,又灰头土脸得让人沮丧。
丘平在村里的第三日,就无聊得度日如年。这村一百多户人家,常住人口三四百人,个个认识个个,不管从哪一家数起,数到第三家准是亲戚。丘平甚至看出了村里的神学派系斗争,总归三个势力,一是神婆大姨,二是算命师武居士,最后是祛病郎中吴有庆。三方各有法宝和粉丝,但多数村民是三方都信,有啥毛病找啥人。万一是个跨领域的毛病呢(这常常发生),那就是神学家斗争的战场了。
丘平就是那个战场。这村也怪,第一反应不是歧视他,而是把他当成百宝袋,什么毛病都往他身上装,因而对他万分关注和珍视。有人认为他冲撞了仙家,有人说是恶煞入命宫,有人说病鬼骑在他后背上,赶走了就能站起来。如此种种,丘平统统当娱乐节目,有时还配合他们演一下。
偶尔这些关注太侵犯他的生活了,他便祸水东引,把大伙儿的焦点移向小武。
小武大名武宝玉,今年23岁,网名“玉面qc神舞真人”,长得是清秀白净,职高毕业后一秒都没考虑就搬回村里,却也不是个家里蹲,反而混迹于延庆门头沟怀柔房山各个郊区,天天想干一番事业。武家有一仓库,全是小武创业攒下来的遗物,计有内蒙瓜子和平谷苹果的宣传册、擦鞋器、栗子刨皮刀、叶罗丽娃娃、农妇山泉矿物水、埃塞俄比亚咖啡豆等等。为了不让藏品增加,武成功可是费尽所学把他哄在家里。
在父亲的各种手段下,小武不出去了,人也变得更畏缩、更迷信。丘平常常见他在土地庙广场,呆呆望着地面,双眼圈墨黑,头发乱如鸟巢。丘平推着轮椅过去,笑道:“你爹不是让你离树远点儿吗?咦您瞧,这树怎么渗出树汁儿了?小人都跑树干喝水去了,这是喝露水为生的爱尔兰绿精灵啊。”
丘平胡说八道,娱人娱己,岂知小武吓得脸色煞白:“哪里有绿色小人?”
雷狗宽慰他:“嘎子胡说八道,爱尔兰离这里十万八千里。”
丘平见小武真被吓出病来了,解释道:“小人是我胡编的,我没见过什么小人,你要是肚子疼,最好上医院查查,看是不是符水喝多了。”
小武:“你编的?”
“嗯哪,编的。”
“不可能,”小武喃喃道,“我看见小人了,跟你说的一模一样,穿着毛鞋,这么大一个。”
“什么?”丘平和雷狗一起喊出来。丘平认为他病得不轻,雷狗认为他必定撞邪了。小武弱柳扶风道:“小人还跟我说话来着,他叫我转世小灰猫。”雷狗沉吟道:“那得让武叔算一卦,我听说有主人把猫葬在十三陵,在上面画个十字做记号,转世的话十字会跟着你。”
丘平听得混乱:“你们在说什么!逻辑在哪里,设定在哪里,情节根本对不上好吗?”
两人横了他一眼,异口同声道:“你不懂。”
丘平正要继续作战,就见一人走向他们,喊道:“戬彀!”
不用介绍,丘平第一眼就认出,此人乃雷狗他爹。他肩横腿长,脸宽鼻子大,下颌留着一撮胡子。雷狗五官轮廓像妈妈,身型却随他爹,而且两人嗓音很像。雷爸看到丘平,惊愕地停住脚步,目光转向远处,又按耐不住,转回来打量丘平。“他……他是你那个大学同学。”
雷狗用差不多相同的声音说:“嗯,我同学嘎乐。”
丘平乖巧地叫了声“叔叔”。雷爸微微点头,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