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番外1
武炎六年的除夕是在西州度过的。
与北金签成武炎新盟时已近年底,大军无论如何也赶不回永京,且时局乍定,为了防止北金反水,照微决定这个年在西州过。
庆功宴与除夕宴合并到一起,西州驻军大营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这样热闹过了,北金为了将完颜准赎回去,先行送来二十万两白银,还有整车的牛羊肉、成群的战马。
西州的美酒被容郁青采购一空,送来军营犒军,四周城镇和十六城的酒商们见到商机,纷纷赶携货物来到西州,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自西州城至驻军营这片区域,热闹得冒火,富裕得淌油。
照微与杜飞霜去郊外跑马,入暮才回城,凤驾暂跸的知州府中灯火煌煌,祁令瞻披着一件竹青色的氅衣,正站在廊下与人吩咐些琐碎事宜。
仿佛生长于江南雨幕的劲竹,突然神现在黄沙白雪的西州,愈显其温润秀雅、挺拔清逸。
照微稍有怔神,正对上他望过来的眼,祁令瞻打发了下人,握着手中的册子缓步走向她。
“在外面用过晚膳了?”
他这一问,倒真觉出几分饿,照微摇摇头,“没呢,好饿,今晚吃什么?”
祁令瞻莞尔,“幸好还知道饿,不然想不起家里还有个人。”
“哪能呢。”照微习惯性地拽他的袖子。
因她的这个习惯,在人人穿窄袖短袄的西州,祁令瞻仍然每日都穿袖口灌风的宽袖氅衣,或者触感柔和的大袖襕衫,又因他相貌惹眼,自成一种风流,无论走到哪里都要惹人注视。
照微想起他骑马从驻军营地回城,短短三条街的距离,被街上的姑娘们掷帕子、塞香包,沾染了一身的香风。西州姑娘豪爽热情,尾随他打听是哪家的公子,直到见他头也不回地进了知州府,方知他是永京来的贵人。
即便如此,还是有姑娘不死心,闲来常在府门外徘徊张望。
这一走神的功夫,她错过了祁令瞻几句话,直到他停下脚步方回过神来。
“哥哥刚才说什么?”
祁令瞻道:“你只是身体回来吃个饭,心还在外面游荡着,是不是?”
照微有气无力地往他身上一靠,“是啊,我又累又饿,要不是我的好哥哥还在家里等我,我就累死在外面了。”
“别胡说。”
祁令瞻训了她一句,倒也不再与她计较晚归的事,见摆饭的下人来来往往,不便大庭广众下抱起她,只默默将一侧手臂伸给她,容她做一座涉了河的泥菩萨,软绵绵地挂在他身上。
照微一口气吃了两个馒头,喝了一大碗撒过胡椒的羊骨汤,酒足饭饱后终于缓过劲儿来,懒洋洋地捧着一盏酽茶漱口。
她是个无事小神仙的性子,向来只管自己感兴趣的事,有她这样时不时甩手的好妹妹,祁令瞻只能诸事都过问,也养成了他闲不下来的习惯。
如今与北金的交涉已经结束,他又管起了犒赏三军的事宜。
祁令瞻将册子递到她面前,说道:“如今西州营中的军资包括三部分,年前朝廷的拨款,北金送来赎资,还有舅舅以容家的名义馈赠的酒肉,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面了,给你过目一下。”
照微懒懒翻看册子,见了那字迹,不由得惊讶:“哥哥亲自整理的?”
“嗯,杨叙时说适当锻炼也有助于养伤,”祁令瞻说,“而且我一个人在府中枯守着也很无聊,倒不如做些事情打发时间。”
此话说得隐有埋怨的意味,照微趴在桌子上,伸手去扯他的袖子:“明天我不出去乱跑了。”
祁令瞻瞥她一眼,“你是跑不动了吧?”
“瞎说!”照微腾然坐起身来,不服气道:“你今日是没瞧见,我是怎么在山路急拐时超飞霜两回的。”
“山路?”祁令瞻闻言蹙眉,“不是说只在城郊草场跑两圈吗?”
“呃……”
照微咬着舌尖,后悔自己失言,蒙混道:“就在城郊啊,有个能并行马车的小坡,也能叫山嘛。”
祁令瞻垂目瞥着她:“祁照微,我现在是管束不了你了,但是精骑卫明年的军饷还要从三司出,杜飞霜要是再敢纵着你胡闹,明年我让她穷得换不起马掌。”
照微不肯:“不行不行,我跟飞霜保证过不会连累她,她才肯陪我上山的,你这样显得我也太不仗义了。”
祁令瞻轻笑道:“所以请太后娘娘暂且委屈求全,不要再去这么危险的地方。”
“知道啦,今天本也是一时兴起罢了。”照微又恹恹地趴回桌子上,茶也不喝了,捂嘴打了个哈欠。
见她这副没什么精神的模样,祁令瞻暗省自己是否太过强硬,缓了缓语气,同她说道:“再有两日就是除夕宴,咱们去营中过,到时候安排些热闹的比赛,譬如相扑、弓马,怎么样?”
照微眼睛亮了亮:“当然好,我来设些彩头!”
转眼到了除夕这天,驻军营地里也挂上了灯笼,贴上了彩纸花,篝火将此处大营照彻成一方不夜天,擂鼓声如雷,欢谑声如浪,直冲九天云霄,激荡天上银河。
军营中没有舞娘,年轻俊秀的将士们自发排演兵戈之舞。不知受谁的撺掇,滴水成冰的天气里也打着赤膊,远远望去只见一片猿背蜂腰,在跳跃的篝火里泛着如油似汗般薄亮的光。
擂鼓阵阵,剑盾相击,意气风发。
照微虽然觉得他们打赤膊很好笑,但也看得津津有味,偶然掠过祁令瞻紧蹙的眉心,这才若无其事地举起酒杯,装出一副毫无兴致的模样。
她看便看了,这般遮遮掩掩的,祁令瞻心里反倒更郁闷。
他端着酒杯起身,走到照微面前敬酒,正好遮住了她的视线。
他还没说什么,照微先劝慰他道:“一看就是杜思逐的主意,他要给你找不痛快,哥哥何必叫他得逞。”
祁令瞻语气淡淡:“谁不痛快了?不过是觉得他们脏,怕污了你的眼。”
照微含笑小声道:“那当然,加起来也比不过哥哥一根小指头,有哥哥这般珠玉在眼前,那些砂砾鱼目,看个乐子罢了。”
她会气人,更会哄人,祁令瞻虽仍不语,脸色却好看了许多。照微接过他手中的酒杯饮尽,又将自己的酒樽端给他,如此亲密的举止也磊落不避人,反让祁令瞻心中有些愧疚。
他说:“我不是想逼你证明些什么。”
照微眉眼弯了弯,轻轻说道:“我只是想祝哥哥除夕安康。”
祁令瞻也端起酒杯,望着她:“愿与吾妹,如花似叶,年年岁岁,共占春风。”
这一来一回,场上的剑舞终于结束了,接着是中规中矩的傩舞祝祷,照微同样看得兴致勃勃。祁令瞻回到原处坐好,心绪渐渐平静下来,望着坐在对案的杜思逐,心中静静思索着如何收拾他一顿。
他擡手招来亲信,低声吩咐了一句,亲信听罢先是一愣,继而憋着笑应了声是。
三场热场的舞乐过后,是更加热闹的各种竞艺。有摔跤摔得热血沸腾的相扑,篝火前角抵不相让的两人斗得像红了眼的野兽,周遭嘶喊助威更是加剧了他们的野性与血性。
杜思逐已经成功守擂四轮,若再没有人斗得过他,他就要赢下整个相扑竞艺。
祁令瞻忍不住去瞧照微的表情,只是倏然一瞥,也被她抓了个现行。想来她根本没有认真看比赛,一心只想着抓他小器的证据。
她小声同他揶揄杜思逐:“听说前两年西州修塘坝的时候缺少犁地的耕牛,杜三哥哥这一身的蛮力,想必就是那会儿练出来的吧。”
祁令瞻牵了牵嘴角,柔声问她:“等下杜三赢了,你打算赏他一副犁铧么?”
照微:“……那倒也不至于。”
杜思逐赢下相扑后,照微赏了他一柄趁手的银枪,以及黄金五镒。
如此寻常的赏赐也能被杜思逐领会出花来:“幼时与娘娘相识,曾立志要做枪扫北金的将军,没想到娘娘还记得。还有这压岁钱,也是娘娘一片心意,臣心里十分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