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盏篇番外1
武炎十四年,春。
阿盏从跑马场回宫,刚洗去一身热汗,听闻太后传召,匆忙更衣前往。
十六岁的姑娘正是活泼的年纪,裙衫如飞,一阵风似的卷进殿来,人未到跟前,先听见一串银铃似的笑,也不分个眉高眼低,同谁都问声好。
“江先生,这身青色的襕衫可真衬你,走在街上像状元郎!我没夸张……上回你送我的香片我又烧完了,再送我一盒呗?”
“锦春姑姑好!锦秋姑姑好!看我今天新赢的彩头,是好玉吧?”
听得声音近了,照微搁下朱笔起身,拂帘走出去时,险些被阿盏撞了个满怀。
照微尚未说什么,阿盏自顾自惊道:“好险,被太傅瞧见又要训我冒失了。”
“他如今不在京中,训不着你。”照微屈指在她脑袋上弹了一下,“猜猜今天因为何事找你?”
阿盏“呃”了一声,见照微一副兴师问罪的表情,小声猜测道:“今日我在跑马场上赢了赵二郎的祖传玉,他这么快就告进宫来了?”
照微摇头,“不是。”
“查出了后殿屋顶上的鸱吻是我拿弹弓打坏的?”
照微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再往前猜。”
阿盏只好继续回溯,将近来干过的大事一件件交代清楚。
“赵御史走跌了马是我绊的,谁叫他出言不逊……也不是啊……”
“皇上那只学舌鹦鹉的毛确实是我拔的,它献媚讨宠的样子太贱了些……”
一连交代了许多罪行,见照微只是摇头,阿盏突然嘿嘿一笑,“好表姐,你是在诈我口供吧?”
照微说道:“若是兄长在京,折下来也要罚你抄一个月的书。”
“幸好太傅不在,我知道你是不会卖了我的,否则我也不敢告诉你。”
阿盏自顾自地倒茶喝水,见桌上有桂花糖,拆了一块扔进嘴里,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照微从桌上拾起一封信给她看,说道:“下个月是外祖的七十大寿,我走不了,你得回青城一趟,也代我看看他老人家。”
阿盏一口应承下来:“没问题。”
听说她要离京一阵子,众人都十分不舍。武炎帝李遂要送她二十四擡的轿子把她擡回去,阿盏忍笑婉拒,说青城多山路,等轿子到了家,外祖的寿辰早就过完了。她说要骑马回去,李遂虽不赞同,仍是亲自挑选了一匹威风凛凛的白马送给她。
阿盏骑在白马上,像天宫里降下来的仙女,李遂十分满意。
但她一出京就从白马背上翻下来,换回了自己的红骝马,舒展着筋骨松了口气。
心道:“皇上挑马真是个外行,这白马一身肥膘,跟骑了头猪没什么区别,还是表姐送的红骝马顺手。”
离开永京不远,身后有人赶上来,阿盏定睛一瞧,竟然是沈怀书。
她颇有几分惊喜:“沈七哥哥怎么来了,特意来送我吗?”
沈怀书勒马与她并行,看了眼她身后随行的侍卫,说道:“你此番离京也没告诉我一声,我如何来送你,只是我要到檀州去见太傅,与你顺一段路罢了。”
阿盏好奇道:“檀州出什么事了,劳动太傅的大驾?”
沈怀书说:“一桩贪渎案,牵涉到北金的贵族,怕旁人处理不妥,所以太傅亲自去了。眼下还不能与你说太多,等你从青城回京,此事差不多就办妥了。”
两人结伴同行,从永京到青州慢悠悠走了六天,白天驭马行路,夜里宿在馆驿。
这些年随着年纪渐长,太后为阿盏请了许多女官老师,两人在宫中碰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只有每月朔望之日,听祁太傅在紫宸殿中讲经筵时能隔着屏风见一面,悄悄递两颗桂花糖。
在沈怀书眼里,阿盏像是一枝迎着春风雨露的花苞,每次见面都比从前风姿更绽,但这枝花生长在深宫里,他只有经过时才能望上两眼。
听说阿盏要离京回青州后,沈怀书向翰林院请了个差事,去给远在檀州的祁令瞻送信,特地挑了阿盏离京的日子,佯装与她巧遇,能同行一段路。
对他而言,这六天五夜的共处美好得像一场梦。阿盏会与他说宫里的见闻,学皇上养的那只长舌鹦鹉,有时路上走得无聊,随手折一支野花,悄悄簪在他的发冠上。
那支野花已被他晾干后夹在随身携带的书页里。
她高兴时仍亲切地喊他“沈七哥哥”,偶尔两人拌嘴,她急了眼,就一扬手中马鞭,高声喊他的名字,让他下马来打一架。
沈怀书含笑勒马:“我是文状元,不是武状元,不做有辱斯文的事。”
阿盏轻嗤:“昨天你偷划岸边的小船采莲蓬的时候,怎么忘了自己是个斯文人?”
沈怀书道:“我留了钱的,这不叫偷,再说若不是你嚷嚷着要吃脆莲子,我何必下水去折腾,你看,被蚊子咬的包到现在还没消。”
“还没到五月呢,哪儿来的蚊子。”说完却将他的手一把抓过去,要撸起袖子来检查。
沈怀书下意识看了一眼随行的侍卫,颇为心虚地将胳膊抽回去,低头仔细挽袖角,掩饰自己作乱的心跳。
阿盏得意道:“我就说你撒谎!”
走到第三天的时候,半途下起了暴雨,一行人在山庙中躲雨,遇上了几个来求姻缘的姑娘。姑娘们听说他们不是夫妻后,便开始频频打听沈怀书的家世,要送他香囊、手绢,还有一篮路上采摘的山枣。
沈怀书推拒不及,一擡头看见阿盏站在檐下,正笑吟吟地瞧着这一幕,眼里有好奇,有揶揄,却独独没有吃醋。
沈怀书心里有些不好受,默默别过了眼。
第六天夜里,他们宿在定州馆驿内,明日就要分道扬镳,一个向东,一个继续向北。
沈怀书难以入眠,出门去买了坛酒,兀自在屋里愁饮,忽然听见屋顶瓦片响动,猛然擡头,对上了一双清澈透亮的杏眼。
阿盏也不心虚,反倒先抓他的错处:“好啊你,果然自己偷偷喝酒!”
说罢从屋顶上跳到栏杆里,大摇大摆推门进来,拿起一个杯子给自己满上,细细地品咂了一口。
沈怀书微微蹙眉:“你一个姑娘家,大半夜掀男子房间的瓦片,也太没规矩了。”
阿盏说:“我是闻见了酒味,来抓你的现行,你以为我是来做什么,偷看你洗澡吗?”
沈怀书闻言不语。
阿盏举杯邀他共饮:“你我还从未一起喝过酒,今天机会难得,索性喝个痛快,怎么样?”
沈怀书道:“不怎么样。”
醉酒容易放纵,他怕做下什么错事,贻悔终生。然而阿盏屡屡敬他,他仍是喝下去不少,待觉得自己心跳加快、头脑晕眩后,便反扣酒杯不再喝了,只一个劲儿地拣花生米吃。
阿盏酒量比他好,此刻仍是清醒,便问他道:“七哥哥,你说实话,此番出京真的只是为了去檀州送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