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第十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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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人很久都没起身,罗珂怀疑庄宇尘是不是睡着了,蹭出脑袋擡头一看,庄宇尘眼睛亮亮地闪着。
见他望过来,庄宇尘垂下眼帘说了句话。
罗珂的手机没在身边,一时有些急,想去拿过来。庄宇尘按着他不让他动,慢慢又说了一遍。
罗珂盯着他微动的嘴唇,加上庄宇尘在他后背上描绘的字迹,终于明白他在问:“今天开心吗?”
“开心。”罗珂露出小酒窝,“真正的开心,像卸下重担那样浑身通透。”
庄宇尘又说了句什么,罗珂这次真要去拿手机,不然实在看不懂,但又被按住没能脱身。他心头忽然漫过一阵焦虑,突然就不那么开心了。
没了手机,他跟庄宇尘的交流立刻就陷入泥淖,几次三番不得进展。他不明白为什么庄宇尘不让他看手机,有些气恼地瞪了他一眼,发现庄宇尘的眼睛里弥漫着一种他看不懂的情绪,似悲伤似鼓励似期待,对望时刻忽然愣住。
庄宇尘没跟他僵持太久,自己起身穿好衣服,把他手机拿了过来。罗珂也整理好自己,坐在那捧着手机迟疑了一阵,问:“哥,你刚才说什么?”
“我问你那是一种怎样的真正开心,是怎样的一种通透,如果是我想的那样,为什么你还不想听到呢?”
罗珂看完后呆呆地转过头,“我怎么会不想听到呢?”
庄宇尘在罗珂对面坐下,看着他,看他的紧张,无措和难过。然后他伸出手慢慢揉摸罗珂的头发,稍稍压了压,掌心的热度明显,像安慰。
“你想亲耳听到你爸妈跟你说的那些话吗,那些发自肺腑的真心之言;你想亲耳听到我说我爱你吗,在每个相拥醒来的清晨;你想亲耳听朋友们的笑谈高论吗,在相聚后把酒言欢的时刻;你想不想听十五现在的叫声,总带着颤颤的尾音;想不想听我创作的乐曲,每一首里面都有你的影子你知道吗?你想不想在我们的婚礼上听到所有人的祝福?”
罗珂没想到庄宇尘说了这样一段话,心绪骤然波动,脑海里有片刻嗡鸣,不解很直接地挂在脸上,他忍不住大叫:“我想啊,我当然想!我时时刻刻都想,可我光想就能听到吗?”
“今天不一样,你说你今天是真正的开心,卸下了所有重担。”
罗珂看完这句话直觉想说跟这有什么关系,忽然领悟到了隐秘的一点,那点意识隐约着形成一种念头,他自己顷刻间想通了里面的道理——上次他在跟父母吵架的过程中情绪极为激动,当时主观意念里根本不想听他们解释说话,完全不想,只想逃开,结果就莫名其妙失聪了……如果反过来,会怎样?
这个想法让罗珂马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医生说他的耳朵没有实质性病变,而关于大脑神经的事,人类还没有研究透彻,什么都可能发生,不是吗?他终于明白了庄宇尘说过的只能从内部打开是怎么一回事,这是他自己造成的局面,他自己关闭的东西只能由他自己打开。
今天确实不一样,今年这个生日必然是他这二十六年来过得最快乐的一次,他爱的人不仅都在身边,并且他和庄宇尘再不用隐瞒关系,父母已经真正接受了他们,再没有反对,再没有偏见。
关于他一直介意的那句话父母也做了解释,心结打开的时刻他当然通透,这种情感虽称不上狂喜,那种类似解脱的释然却也足以温暖他疲累已久的心灵,并将他的余生都置于这种温暖之中。他怎么会不想听到呢,他或许当时就该这么想,只要足够想。
“哥,我想抽根烟。”罗珂的声音有点抖,手也有点抖,求救一般抓着庄宇尘的胳膊。他意识到了,好像某种时刻就要到来,是的,到时候他就会知道,总有那样的时候。
罗珂和庄宇尘走出音乐室,穿过客厅,再开门站到小院子里,十五看到他们之后起身摇头晃脑地随行。
多么温暖可爱的家。
一轮上弦月斜斜地挂在天际,月辉并不明亮,罗珂还是觉得那月光将小院子铺上了白白一层东西,如雾似纱。他慢慢走在院子里,吐纳着烟雾,手指抚过月色下的花瓣枝叶,最后停在槐树瘦小的树干上,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很多片段,包括生者和逝者,甚至诸多梦境的一部分。
他的内心逐渐清澈,很多情绪开始摸得着,很多念头开始看得见。时间在他周身,时间开始变得不平整,像一条密度不均的曲线,他置身其中,好像过了一分钟,又好像过了一整年,时间已经没有了具体意义。
万籁俱寂,两只飞鸟斜刺入天空,双双在月亮下飞过,剪影清晰,瞬间没入地平线与天空的交界处。罗珂突然知道了那些夜间的鸟都去了哪里,它们都回到了有梦的家。
庄宇尘并没抽烟,在罗珂身后静静看着他,既没靠近,也没远离。那身影忽然与罗珂第一次见到他时重合,也是这样静寥,遗世独立,万千意义包含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