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道
83、
扭曲的不是妖……那是什么?
曳月一直是平静的,有时候是冰川一样冷漠的静,有时候是凝结的河流一样暗涌的静。
有时候是旷野的风一样的静。
于是当被他击溃骄傲,仍旧撑着倨傲外表的阙千善挥手,这张桌子之上出现第三个人的时候。
看到对方的他仍旧还是平静的。
不稳的是阙千善。
是骤然被拉入阙千善的梦境意识之中,未曾料到会看到曳月的……枫岫崇。
枫岫崇顿在那里。
神情上一瞬还是山川一般的沉毅坚定,微微凝眉对着不打招呼骤然将他拉来的阙千善。
却在猝不及防看到曳月的一瞬怔住。
但枫岫崇看上去也是平静的。
像聚势崩塌的雪山在落下的一瞬消失。
像挥出的重剑,突然时间停滞。
像轰然下落,却戛然而止。
他那一瞬,不只是平静。
他是下意识要躲开离开这里的。
但他已经出现了,躲藏失去意义。
他是要遮挡他的脸,不叫曳月看到他。
但曳月已经看到他了。
他是要别开视线,不和曳月对视的。
但看与不看,掩耳盗铃。
他是这样一瞬不瞬地,保持着那一瞬的平静,望着曳月。
许久,没有说话。
他们都没有说话。
说话的只有阙千善:“怎么,师兄弟见面,枫岫长老没有什么要说的?”
凝滞的时间被打破,枫岫崇的目光才避开曳月。
他仍旧端正得如同一座山的阴影一样坐在那里。
不言不语,心如止水。
好像他就是一座无言的山。
自曳月复生后,和叛出玉皇山的雷柚不同,明明一直在孤皇山的枫岫崇,千年前与曳月称得上最相熟的师弟,却一次也没有来见过曳月。
生疏得奇怪。
枫岫崇身上,千年前那个总是一脸仰慕羞赧的少年的影子,一点也看不到了。
冷峻沉毅的样子,比曳月更像师兄,比平芜更像帝尊之下第一人。
枫岫崇的声音也是沉冷的意味:“阙千善,你是什么意思?”
阙千善微笑只在嘴角,倨傲坦然有些索然无味:“没什么意思,只是既然我们是一起的,总要相互见一见。”
枫岫崇冷冷地:“发得什么疯……”
他们合作之时,明明做过约定。
阙千善擡眼无辜,笑道:“他又不是不知道你跟我做了什么。还是,你有什么不敢让他知道的?”
他淋了雨,别人就别想有伞可撑着。
枫岫崇:“孔雀明王的血脉里也有疯狗的。”
“恨成这样,看来是真的不愿见你师兄啊。”阙千善似笑非笑睥睨。
曳月平静地:“我们已经见过了。”
阙千善擡眼,手中的千羽扇顿住:“什么时候?嬴只怎会让他见你?他和我联手杀嬴只,自是不敢在嬴只的眼皮下和你相见的才是。我这才做件好事,让你们在我的意识梦境见一见。”
他们确实见过了。
只是,不是以枫岫崇的身份。
潮生阁的庭院,傍晚的时候,曳月都坐在那里。
靠在躺椅上,一动不动,望着黄昏落日天际。
周围的花掩映他,是朝色夕改的绣球,葵花,摇曳的月季,山茶。
花开得越盛,越绚烂灿辉,他越寂静。
像淹没,掩埋。
他好像都一直坐在那里,每一夜每一夜。
酒夫子来拜访的那天,也是这样。
在这样的时间里,坐在庭院,
彼此的脸在黑暗里慢慢模糊,但因为记忆,又会在心底再次清晰起来。
曳月:“回去见魄渊的路上,我们说过话。”
枫岫崇的手指动了一下,仍旧垂眸不言不语。
曳月看着他:“小山为什么不想见我?”
阙千善:“因为千年前,他和雷柚一起准备杀嬴只为你报仇,失败之后,嬴只放他们离开。雷柚带着人走了,但只有他选择跪下,请嬴只饶恕他,继续留在玉皇山。”
雷柚离开后,将她这么多年整理的各方资料送给曳月。
其中当然也有关于枫岫崇的。
曳月当然知道。
枫岫崇是当着雷柚的面,跪下请嬴只饶恕他。
雷柚问他为什么。
阙千善:“……他说,曳月对他有恩,所以他帮雷柚一起杀嬴只。赌上他的命,算是偿还完了。但嬴只对他同样也有恩,他杀嬴只是恩将仇报,也是恩义未偿。所以他要留下。为了让嬴只留下他,他足足跪了四十九天,一双腿几乎跪废了。”
枫岫崇低头一动不动,像一座不生草木的冷峻山石。
曳月:“那现在又为什么要再杀嬴只?”
阙千善微笑道:“他背叛了雷柚,放弃为你复仇,像一条狗一样跪下……”
他显然还记仇枫岫崇方才说他是疯狗的话。
“……但做狗换来的结果显然不如人意。作为跟随嬴只最久的弟子,却被后来入门的平芜压过一头。就连孤皇山需要两个入圣境,酒夫子也就罢了,另一个人却是墨公子平芜。嬴只宁肯扶持平芜,也不选他。而你这时候却死而复生。你如何见你?又如何不恨嬴只?”
枫岫崇不言不语,萧条肃杀,显得晦暗阴沉,唯有脊背挺直。
阙千善阖目微笑,轻声叹息:“所以我说吧,扭曲的并非妖。”
曳月:“他不是这样的人。嬴只更不容卑劣之人。”
枫岫崇不动。
阙千善笑了:“嗯,也对。他既背叛了雷柚,雷柚这次却会选择相信他,和我们联手击杀嬴只。甚至不惜以身为祭。想必他对雷柚说的是,他从一开始甩开雷柚,跪下求嬴只宽恕他,留在孤皇山,就是为了忍辱负重潜伏下来,好伺机再杀嬴只。为你报仇之心,千年一如当日。枫岫长老本人就在这里,不如你问问看,看看他自己怎么说。”
枫岫崇从始至终,不管阙千善说什么,都像一座山石一样矗立在那里,没有任何波澜。
曳月眸光宁静,望着枫岫崇:“为什么不看我?”
枫岫崇正襟危坐,垂眸冷肃:“小山不敢说,现在所做还是为了师兄。不管看起来多么像是为了师兄,我都是……为了自己。所以,无颜无法,和师兄相见。”
他身体的姿态,沉默,没有一丝抵抗。
阙千善扇子掩面,肩膀耸动着笑起来。
好像忍不住捧腹大笑,眼中却没有一丝真切笑容。
倨傲凌厉,像崩到极点的弦。
好像大家都到了绝境。
捧腹压抑不住耸动的笑,戛然而止。
阙千善收扇,神情空虚冷厉:“那我们……商量一下接下来的正事吧!如何……”
他双手撑着桌子,目光从枫岫崇的脸上转向曳月。
一瞬不瞬盯着曳月的眼睛。
轻声:“……杀嬴只!”
曳月擡眸,和他对视。
“你为什么要杀嬴只?”
“嬴只拥有的一切,我都拥有。我和他,有一个就够了。”
魄渊死了的那一天,孤皇山便开始下雪。
阙千善说,这是他们牺牲一个雷柚也要杀魄渊的原因。
魄渊只是嬴只的一部分神魂,但魄渊死了,嬴只的神魂就会不那么稳了。
嬴只的道法,是主掌草木生发四季枯荣的青帝之道。
因此孤皇山千年如春,被称作春山。
春山落雪,就是他神魂不稳,道境溃散的象征。
但曳月知道,魄渊死的时候,孤皇山还没有落雪。
魄渊的死对嬴只造成的伤,比不上他刺进嬴只神魂里的。
那场双修持续了很久。
醒来的时候,外面就在下雪了。
潮生阁院子里的花,在雪中仍旧开得很好。
嬴只抚着曳月的脸,神情的疏淡遥不可及,深碧的眼眸冷静锋利,纵使温柔也显得轻薄错觉。
像九天之上,散落清冷的月光,隔着万万里静若琉璃的蓝。
他低下头,额头相抵。
像相拥着,沉在曳月十九岁那年温泉的水里。
没有人不喜欢春风,没有人不喜欢春暖和煦。
没有人在花盛开的时候,抗拒,生戾。
曳月不作挣扎。
好像他本来就是属于他的。
他的身体,是温驯的猫。
但他的神魂是一柄剑。
一柄疯剑。
缠绕上来的,哪怕是让他温暖的,给他力量的,都是他要毁灭的敌对。
一刻不停摧毁刺伤。
嬴只微微一顿,咽下心口涌上的血。
神魂的伤在嬴只的身体上显露,道道凶戾。
他并不在意,漫不经心,望着曳月迷茫澄净的眼眸,微微放空的欢愉。
像被扯入春风的清雾。
欢愉,也带着一点脆弱的轻愁。
极致的冷漠,又因为温驯的凝望,像是温柔的。
嬴只冷静,带血的唇,轻吻曳月嫣红的下唇。
唇舌是温凉的,血是温暖的。
精纯的灵力,从唇间的血液里渡给他。
那冷漠的屠戮者,于是也靠过来,张开唇齿,轻轻探出舌尖碰触索取。
相拥,刺伤。
亲吻,撕毁。
快乐,穿透魂魄。
欢愉,穿心碎骨。
那不是双修,是交换杀戮。
身体,拥抱,拥有,掌控。
温情旖旎。
而神魂的世界,温驯的是嬴只的灵魂。
肆意虐杀的是曳月。
他不是温柔的主人。
也不是英明的神。
是不熟悉屠宰的,死神。
千刀百剑,刮骨穿心,凌迟反复。
呼吸,气息,心跳,血液,快乐,迷茫,懵懂,清醒,沉沦。
所有一切。
癫狂欢愉。
剖开,一笔一笔,重新书写。
嬴只写他。向生。
他写嬴只。向死。
在某个清晨。
曳月清醒着,而嬴只沉睡。
窗外雪满孤皇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