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
92、
“我不想，和师尊在一起。”
月光下，嬴只垂眸注视着，望着他重复了这句话的曳月，没有说话。
他的手在曳月的肩上，是安抚，是掌控。
曳月坐在那里，擡眸望着他，没有抗拒，只是拒绝。
月色和风都温柔冷凉。
他们凝望着彼此。
彼此都映在对方的眼瞳里。
嬴只是温和的。
曳月也是。
强势是温和的，拒绝也是。
爱是温和的，不爱也是。
嬴只眼眸深静，温热掌心轻轻掩住曳月的眼睛，轻声：“夜深了，睡吧。”
春天是个蒙昧混淆的季节。
寒冷和温热交杂。
凌冽和柔和同时。
枯萎和生机交相。
乍暖还寒，沾衣欲湿，杏花雨杨柳风。
什么都存在，什么都暧昧。
是或不是没有界限。
人和人的关系和距离也是一样。
最近的时候，最遥远。
嬴只，是春天。
笼罩千年的山雾拂去。
那座倚靠着孤皇山的玉像重现世人的眼中。
不愧是天霜冰晶矿，不愧是嬴只亲自加持过的阵法剑意。
千年过去了，玉像没有丝毫被山风尘雨侵蚀的迹象，始终如新。
白天的时候，阳光流转，淡淡的蓝色清透仿佛发光。
净若琉璃，只是注视着就像被洗涤了神魂。
夜晚的时候，清辉落下，玉像莹润发白，清冷孤绝，遗世独立。
持剑的姿势，衣袂翻飞，凌厉傲然。
那蒙着的眼睛，仿佛封住剑锋的鞘。
若非如此，仿佛只消远远看上一眼，就会被那玉像的剑意割伤一般凛然。
一眼望去，不会叫人觉得他生得如何模样，只觉得那便是剑修。
曳月望着那座雕像，感到陌生。
无法从那座玉像上看出自己的影子。
玉像重现，本就热闹的望月城愈发热闹起来。
街上满是慕名而来的人。
望月城顺势恢复了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过的千年前的旧节。
往来的年轻人戴着面具，三三两两走在街上。
城中到处举办着歌舞表演，到了晚上全城都在放烟花。
修士，凡人，妖族，精魅，大家都执灯平和地走在一起。
曳月短暂地想起一座小镇，那个叫寒渡的地方。
他也曾执一盏灯，走在寒渡的夜色里。
嬴只：“在想什么，看得这样认真？”
楼上雅间。
嬴只一只手撑着侧脸，望着曳月目光所看的地方。
曳月收回目光，安静地：“好热闹。”
一桌的好菜，取材灵植灵兽，材料和手艺皆是上等。
嬴只给他布菜，不紧不慢，亦不催促。
碗碟是特殊的，总不至于凉了。
他若想吃便会吃，若是不想便不想。
曳月用筷子夹起尝了尝，每一样都很合他的口味。
他都不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嬴只却知道。
只要愿意，嬴只总能让和他一起的人感到舒适自在。
哪怕是曳月这样，小时候性子冷冰冰不说话，长大了也安静冷淡的人。
嬴只自斟自饮，身上也沾染几分暄暖，他坐在那里风雅慵倦，一派神姿高彻，和千年前一样。
曳月的目光落在他的酒杯上。
嬴只手指顿了一下，在另一杯中也倒了一盅。
“阿曳要尝一尝吗？”
曳月端起来饮下。
烟霞冲面，灵神微眩，飘飘然的感觉。
曳月：“怪不得人喜欢饮酒。”
他将酒杯推过去。
嬴只再斟，他再饮。
三杯之后，嬴只手指优雅地点了点酒壶，托着侧脸温和地望着他：“至多半杯，再喝就会头疼了。”
曳月眸光微醺，望着他。
曳月：“你真讨厌。”
嬴只微怔，眼眸轻轻弯了弯，笑容像夜色春风，清澈无相无形，望着他：“嗯。”
好像，被曳月骂也很好。
嬴只：“为什么觉得我讨厌？”
曳月看着他，不说话。
嬴只从不限制他做什么，但总是能限定无形的距离。
他小时候生得反骨，总喜欢和嬴只对着干，嬴只不让的他偏要做做看。
嬴只从不阻拦。
但连他偏要的结果好像也在嬴只划定的范围内。
他的反骨，也在嬴只的预判里，像是被纵容。
小时候他气闷，却不觉得被掌控，也从不觉得不自由，觉得讨厌。
嬴只讨厌。
但曳月并不真的感到讨厌。
感到，是一种能力。
就像存在和看见的关系。
嬴只好像也醉了。
但醉得比很多人都轻。
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下沉的梦里，他比世界清醒一点，而嬴只在更清醒的一层。
永远都那么清醒。
曳月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垂着眼去看窗外的灯火，闭着眼，将自己沉在那些热闹的声音里。
嬴只轻声叹息。
他大概是真的有些醉了，觉得叹息和那个人都异常遥远。
“我习惯将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中，所有东西都有条不紊，清晰可见。”
“不管阿曳相不相信，只有你，从一开始我就希望你是自由的。”
“可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希望阿曳自由是真的。但得在我的世界里，也是真的。”
他从枕着的手臂上睁开眼睛，转头虚望着嬴只。
“师尊现在开心吗？”
嬴只神情高彻，温柔地：“和阿曳坐在一起，自然是欢喜的。”
再温柔，也觉得居高临下；
再欢喜，也带着距离。
曳月：“师尊真的爱我吗？”
嬴只温和注视着他：“当然。”
温柔地：“我只爱你。”
清冽低沉，淡淡的认真。
他说得，仿佛是，就只有你，你知道的。
目光和声音，也像轻轻抚摸着曳月的头一样。
不该由曳月质疑，他亲手拿起了嬴只的心剑，为什么还有疑问？
曳月望着嬴只，静静的，只是望着。
嬴只说爱他，好像是真的。
陪他去所有他想去的地方。
如果他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嬴只也知道哪里他会喜欢。
世间美好的东西，有些热闹，如果靠得太近，会让人被美好灼伤。
有人因为看到绝美的风景落泪。
因为看到过于美好的画面，而感到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