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
97、
“……嬴只,嬴只……”
黄昏的光影落在脸上。
祂在潮生阁的庭院等他,已经等了千百万回。
他站在庭院的阴翳里,遥远,只是望着祂。
看不清他的脸,像认错了家门的猫,警惕,锐利,迟疑。
不肯走近祂。
“你回来了,怎么站得这样远?”祂朝他伸出手。
轻声,怕惊扰。
“我很想你。你好像瘦了。”
他迟疑,像试探着要回应祂伸出的手。
昏黄的风和落日和花和影子摇曳着,摇曳着他的衣衫和影,就像只是影……
“师尊,师尊。”
落日黑暗,祂睁开眼。
和友人暂别,曳月走到嬴只所在的亭中,好奇地望着躺椅上嬴只半睁半阖深碧的眼睛。
看了片刻:“师尊是爱着什么人吗?看上去好像很悲伤。”
嬴只望着他。
少年不像猫,像阳光下生机勃勃的豹子,亮晶晶的眼睛里有清澈的坚定,黑星一般,好奇又明朗,笑起来会有虎牙。
因为总是下一瞬就要笑了,眼睛像半月一样弯弯,唇角的弧度向上。
像快乐无忧的小狗,像强大的老虎,唯独不像猫。
“曳儿要听故事吗?”
少年抱臂,擡着下巴笑着摇头:“我都多大了师尊还叫我曳儿,我那些朋友听到能笑话我到大后年。”
他神情一刻不静,顾盼神飞,笑意从眉目漫溢流淌生辉。
“你喜欢师尊怎么叫你?”
少年抱剑依靠亭柱,矜傲地转过头想了一下,转过来的姿态松弛又锐利:“就叫曳月,曳月这两个字好听。”
“……你为什么喊别人总是叫一两个字……小山……阿柚……榕儿……”
“……你叫我名字的时候,连名带姓一起叫……”
“师尊不是要讲故事吗?”
嬴只缓缓回神:“师尊忘了,不知道从哪里讲起。”
“那从师尊喜欢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开始吧。”
祂并不了解,祂的阿曳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喜欢的人,像生着柔软刺绒,满是棱角的琉璃。”
“剔透,像海上的雾一样的琉璃珠。”
“强大,又脆弱。”
“当他完好的时候,看上去坚硬,却脆弱易碎。”
“当他被打碎的时候,就无坚不摧,割伤一切。”
“我想保护他,握在手心里,他却从指缝流走。”
“想留,却失手打碎。”
“他曾经很爱我,胜过他的命。”
“但那时我太过年轻,傲慢,对自己的爱胜过了爱他……”
【你记错了,你没有爱过我。】
茫茫大雪,风雪呼啸而过。
他站在风雪中回眸望着祂,冷静宁静,消去了一切锐利棱角,高傲清冷得甚至柔和。
身上还披着,十三岁那年春天闭关时候,祂亲手披上的白狐裘。
静静望着祂。
不偏执,不偏激,不桀骜,不锋利,不高傲,不割伤别人割伤自己,他就只是平静。
不是诘问,只是陈述。
雪地里摆着桌椅,茶盏,火炉。
围炉而坐。
祂隔案看着他。
看他今天没有穿红衣,穿着玉皇山普通弟子的衣服,是湖水蓝。
但比任何人穿得都好看。
他长大了,从冰湖森林的战场走出来的那一刻,就穿着这身衣服。
亭子里,还是春日黄昏。
嬴只还在讲故事。
声音低沉缓缓动听,像落日温暖寂静。
“……冰湖森林的树是一种蓝色的叶子,常年落雪,凝着半融化的冰,夜晚呈现出一种灰蓝的冰晶色。只有那里能见到。”
满月挂在天上,照耀着黑暗的森林,像一副奇诡的画。
“他拿着剑穿过一个又一个人走过来,远远看去,他比他们都淡。他们是黑色的,他是淡淡的透明。”
直到他们都倒在两旁,再没有人挡住他。
“他的剑映着月光。”
满月因为冰湖森林和他的剑意,在地平线投射出一轮极大的幻月。
“他像从月亮里走来。”
“所有见过的人,都安静怔然。”
“所有人……也包括我。”
他上次闭关的时候还只有十三岁。
他长大了,这是他们长大后第一次见面。
“第一眼我并不知道是你。”
“你第一次穿蓝色,我没见过。”
祂望着隔着大雪的容颜:“我当然爱你,一直都爱。”
爱一只猫,爱一个孩子,爱最重要的弟子,爱祂的道心,爱祂为自己找的唯一至亲,爱祂的至爱。
祂的月亮。
“一直都爱。”
祂以世间所有的爱,无数种的爱,在爱他。
想他高飞,又怕他远去。
想藏入怀里,握在掌心,又怕枯萎。
想让他自由生长,又怕人世的风雨将他千疮百孔。
他望着祂,无动于衷地,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感到失望,失望重归寂静,渐渐消失。
祂伸出手,直到他要消失祂才敢,伸手触碰。
祂仍旧住在那重启了时间,刻舟求剑的荒漠。
直到那荒漠再度变成草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