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赵清浔慢慢擡起脸,黑眸里一片朦胧看不清晰。
震惊、感动、不安、喜悦、迷茫,这些全都有,但又好像都不对。
所有的情绪都仿佛被包裹在一层雾里,她自己全都看得见,却短暂失去了感官。她怔怔看着面前的人,一时间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面对他。
纪淮澈静静看她片晌,在长椅的另一侧坐下。
两人中间隔着约一个人的距离,伸手就能触到对方,但是谁也没有动作。
他们各自沉默坐在夜色里,他的脸色平静,但眼底的细微波动还是隐隐泄露了他对于她这番反应的不安。
可此刻的赵清浔无暇顾及其他,她自己的心里很乱,太多问题涌上她脑海,又堵到她喉咙,她一时不知道该从何问起,许久,轻轻出声打破沉寂:“你的工作处理好了?”
用这样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开场,似乎都不在两人的预料之内。
纪淮澈看她一眼,淡声回答:“改到周一了。”
她又问:“有不舒服吗?”
“身上还好。”
停了瞬,他低声道,“心里有一点。”
她问的是他刚刚晚饭时的酒,他答的是她此刻不明的态度。
赵清浔暗暗抿唇,半晌,声音很低:“这张照片是哪里来的?”
他静声答:“你转学档案里,我在你们班主任桌上偷回来的。”
她没有惊讶:“听说还有人替你背了黑锅?”
他淡淡道:“当时只有我和你们班长有作案嫌疑,我跟你没有交集,老师根本就没有怀疑过我。”
她缓慢扯了下唇,片刻后,轻声问:“为什么?”
纪淮澈平静反问:“为什么喜欢你,还是为什么现在才说出来?”
她看向他的侧脸:“为什么现在说出来。”
而不是在追求她的时候说出来?
“我不想给你压力,也不想你因为这九年影响判断。”
他沉缓开口,“我希望你是因为喜欢我才想和我在一起,不是出于感动,或者其他原因。”
赵清浔神色复杂收起视线,靠在gg厢上慢慢坐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刚转过来没几天的时候,我去你班上找人打球,那是我第一次见你。”
“我们说过话吗?”
“没有。”
“你……见过我几次?”
“很多次。”
那时的每一天他都会装作不经意从她的班级前路过多次,但凡她从本子上擡一次头,就会轻而易举发现他在看她。
静默片时,她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喜欢一个连话都没有说过的陌生人?又为什么会坚持不懈地喜欢这个人九年?
她不是不相信他,是她难以相信这件事情的本身。
纪淮澈静默片刻,缓缓道:“坦白说,起初是为什么心动,我也不知道。”
人生中第一次对一个人心动,他也说不出来理由,甚至第一眼的时候他连她的正脸都没看清楚,说是见色起意都不够充分。
“我搞不清楚原因,也不知道该怎么控制,那时候就是每天都想见到你,想站到你身边,可是又觉得自己太差劲了,不配跟你在一起。”
他自嘲扯了下唇尾,“我希望自己变好一点的时候再向你表白,但是,错过了。”
赵清浔恍惚想起他妹妹说他曾经自暴自弃,又在某一天突然莫名其妙振作起来。
她漆黑眸光隐隐晃动,身旁的人没有觉察,继续低声说:“你离开之后,我找不到你的联系方式,直到进部队以后才打听到你的消息。”
她怔然出声:“你来江州……”
他说:“是因为你。”
赵清浔垂下眼睫,陷入长久的默然。
怪不得那一次他以为她喝醉了,在车上独自说了那么一大段深情又奇怪的话,说他只喜欢过她一个人,说他不知道怎么喜欢别人,说他只能一直等她。
当时她只觉得他“交浅情深”,实际上他的那些话里早就露出端倪,只是那时候她太过慌乱紧张,以至于全都忽略了。
她失神轻轻问:“假如我和你想象中的很不一样,你想过要怎么办吗?”
纪淮澈低声回:“你不是我的想象。”
支撑他走到现在的不是初见时的心动,而是这些年来他对她积累的了解。
“但我也确实是在赌。”
赌她会不会跟她当时的男朋友走到最后,赌她会不会顺利调回江州,赌她会不会也喜欢上他。
赵清浔垂着睫,胸腔里仿佛充着一朵积雨的云,堵得她酸胀难受。
身旁人的声音沉静:“这件事,会影响我们现在的关系吗?”
她低着头,表情看不清楚:“这件事不是应该为你加分才对吗。”
纪淮澈看着她的侧脸,感受不到她的任何欣喜。
事情似乎在朝他最担心的方向发展,她的反应就像是平静莫测的风眼,谁也无法确定下一刻是暴雨还是天晴。
他眸底黯淡下来,下意识握住她放在腿上的手。她的手心有些凉,还有点潮湿,他暗哑叫了声她的名字:“清清。”
她没有应声,也没有动作,空气中的沉默压得人胸闷。忽然,他感觉自己手背突然被什么东西轻轻砸了一下。
纪淮澈怔愣了瞬,而后反应过来,再开口时的声音有些无措:“清清……”
越来越密集的温热液体无声落在他的手上,又细密刺在他的心脏上。
他有点慌,俯身手忙脚乱给她擦眼泪:“你别哭,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赵清浔低着脸没有动,半晌,轻轻抽了下鼻子。
此刻她的心里有感动,也有心疼,但更多的,是另一种说不清楚的柔软酸胀。
他说得没错,如果他在追求她时将这件事说出来,那确实会影响她的判断,但不是会让她感动不已直接接纳他,而是会让她深感负担然后躲起来。
在追求她的这门考试里,他早就窃了题。
她对此毫不知情,还曾经惊讶和感动于他对自己的了解,一步一步陷进他营造出来的温水里。这一刻终于得知真相,她感到幸福又不安。
因为她害怕太美好的东西,害怕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她害怕他们最终也会是她父母那样的结局,曾经有多甜蜜相爱,分开的时候就有多歇斯底里。
身旁人动作笨拙擦拭她的眼泪,指腹的粗砺蹭得她眼下泛痛。
赵清浔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擡头推了下他的手臂示意他停下来。他放下手,目光却仍旧定在她的脸上,片刻后,低声问:“我让你很有负担?”
她慢慢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他耐心问:“这是有一点的意思?”
她点了下头。
他又问:“你现在想躲开我吗?”
赵清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垂着睫语气很低说:“我不值得。”
身旁人的峻冷眉目忍不住拧起:“你胡说什么?”
见她被自己训斥得又迅速浮上层泪,纪淮澈慌忙舒展开眉头柔声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他心急又词穷,无奈看着面前眼泪汪汪的人。平常他什么场面哪怕生死都应付得果断自如,唯独在面对她时他无法做到理性从容。
“离开安湖后,我其实一直觉得自己过得很辛苦。”
她微微仰起脸,似是想将眼里的潮湿热意逼退,“但是,这些年你可能比我更辛苦。”
他安静看着她濡湿的眼睫,许久,声线低哑说:“我得偿所愿,现在只觉得幸福。”
刚刚平复下来情绪再次汹涌漫向眼底,赵清浔暗暗屏息忍着泪意,星空在她眼里温柔又朦胧。
在她自以为孤独的漫长人生中,竟然有一个人沉默又热烈地喜欢着她,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离她更近。
她不曾回头的那些年里,他其实比她更孤独,但他却不是她身后的另一座孤岛,而是缓缓向她靠近将她温柔包围的海域。
她闭了下眼,声音微微哽咽:“我被你喜欢,也是一样。”
左手被一只大掌握住,十指缓慢相扣,紧密得不留一点缝隙。
他们默契地都没有说话,仿佛在以这种方式确认着彼此来之不易的心意,直到身后忽然突兀响起一道声音:“纪队!”
他手上的力道有一刻放松,像是在给她机会抽开。数秒之后,对方的车转弯开到两人面前才发现是两个人,表情有些尴尬,但又不得不挤出微笑:“那个……这么晚公交已经没了,你们要去哪里?用不用我送你们?”
赵清浔低着脸,不想让他同事看到自己哭过,可是手却没有从他手里抽走。
纪淮澈暗暗捏着她的指节,若无其事道:“谢了,我的车停在前面。”
车里的人连忙点头,踩住油门:“那你们继续哈!先走了!周一见!”
赵清浔敛起情绪,温声提议:“我们散步回去吧。”
纪淮澈握住她的手腕拉她起身:“好。”
十点钟,附近几家大厂的第一批加班党准时下班,老城区的小路来来往往很有人气。
初秋的晚风凉爽而惬意,两人牵着手走在路上,气氛逐渐恢复如常,赵清浔的话也慢慢多了起来:“……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在干什么?”
他淡声道:“午睡,在靠窗的位置,趴在桌子上,脸朝着门的方向。”
“就这样?”
“嗯。”
她有点失望:“那你不还是见色起意?”
“那你本来就漂亮,我有什么办法?”
他理直气壮道,“我又没办法忽略你的外表直接去了解你的内在。”
赵清浔装作不屑他的花言巧语:“那你是怎么了解我内在的?”
“各种打听,旁敲侧击。”
“没被人发现过吗?”
“被怀疑过,我就说是替别人问的,你太模范生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她轻笑着用指甲戳他的掌心:“你有点喜欢,但是不多。”
他勾唇握紧她的手,大言不惭道:“人尽皆知那还能叫暗恋?再说他们凭什么比你先知道我喜欢你?”
她擡起脸看他:“你原本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他唇尾微顿,静默半刻:“空军录取的时候。”
赵清浔眸光顿时一暗。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他家楼下,她的声音明显比方才静了下去:“那条疤,很疼吧?”
失了那么多血,差点丢了条命,她觉得一定很疼很疼。
“忘了。”
他的脸色云淡风轻,攥起她的手贴近胸口心脏的位置,半真半假说,“你转走的那天更疼。”
她失笑拍了他一下,无奈嗔道:“九年了还来碰瓷,我是不会负责的。”
他低笑着将她拥进怀里,她仰起脸闻着他身上好闻的清冽味道,轻声问:“我走之后,你为什么没有放下?”
十几岁时懵懂喜欢上一个人很正常,这样的感情美好但却并不深刻,一年的投入很容易止损。
“我也不知道。”
他埋在她颈间低低说,“你离开之后我只想着以后要去江州找你,从来没有想过放下。”
赵清浔浅淡弯唇,眼眶不自觉又有点热:“你小时候你妈有没有说过你一根筋?”
他想了想:“没说过我,但是她经常这么说我爸。”
她轻哂:“那就对了,你也遗传到了。”
他嗯了声,将她抱得更紧:“幸好遗传到了。”
她抿唇忍住酸涩,喃喃说:“是,幸好。”
两人半天没有说话,静静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