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一个月后,赵清浔出院。
她的脸颊清减了不少,原本的软肉也凹陷下去,黑眸像是蒙着层黯淡的雾,不见原本的光。
赵京唐来接她,小心翼翼提议:“你这段时间先回家里住吧?”
见她不说话,他又轻声补充,“家里整天都有人,你想吃什么想做什么都方便。”
她静默半晌,低声开口:“我想去他家看看。”
她来到纪淮澈的公寓,房间里的一切还像是两人最后见面时的一样。
回忆的画面此起彼伏重现,她怔怔坐在沙发上发呆,直到房东带人来看房,上下打量她一眼问:“你是小纪的女朋友?”
“对,我是。”
“他的东西什么时候能搬走?”
她默然片刻:“这周之内吧。”
对方点点头:“节哀。”
房东离开后赵清浔出门回到自己公寓,家里很干净,像是有人定期打扫一样。
她慢吞吞整理自己的东西,手机上亮起姚伽的消息:[阿浔,晚上我把丘比给你送回去,我妈明天过来。]
她回了个好后起身去洗澡,卧室的被子是新换的,很松软,泛着晒过阳光的温暖味道。她将自己蒙进被子里,任由自己陷进黑暗中,就像当初她被注射进药物后宛若没有尽头的黑暗一样。
那一瞬间比不省人事更加残忍的是她的身体虽然完全不能控制,大脑却还保留了一分混沌不清的神志。
她无法想象如果受害人在这种情况下被侵犯该有多绝望,因为她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现实还是梦境,恍惚的朦胧间,她眼前凌乱闪过很多人的面孔。
周思然拎着已经凉掉的早餐在一楼等她,小心翼翼忧虑问:“浔姐,我看到刚才来找你的那个女孩儿了,你……你这次还会帮助她吗?”
萧潇坐在她的副驾驶位上,哭得不能自已:“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去那种地方,我不应该做梦当明星,不该放松警惕,全是我一个人的错,我对不起我妈妈,我对不起所有人……”
姚伽靠在沙发上翘着腿,叹气摆手:“我们所的新客户,上司侵犯女实习生后提出物质赔偿,女孩儿选择了拿钱忍气吞声,结果现在上司老婆咬定了她是小三向她索赔……这种案子接了都折寿。”
最后一幕中的人是她自己,坐在会议室桌前平静陈述:“我帮助萧潇,不是我作为检察官的正义,也不是我同为女性的同情——驱使我这么做的不是出于任何一种感情用事,而是因为我有更理性的理由。”
“为什么女性在遭遇这种事情后总是在自责和反省?为什么发生性侵犯后所有受害人面临的第一个选择都是是否要报警?这原本就不应该是道选择题,造成这个局面的多方原因就像茧丝一样将受害人缠得密不透风,而我想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做出力所能及的改变,这是我选择帮助萧潇的原因。”
面前检察长的沉默脸庞越来越模糊,她仅剩下的一点思绪也越来越昏沉。
恍惚间她感觉到有人将她拖到室外,折起她的腿将她放进一处狭窄憋闷的空间里。身下不停地颠簸和移动,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在车上,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突然起风了,很大很冷的风灌进来,凌厉刮在她的脸颊上。她本能想要躲避,但此刻却仿佛身处梦魇中的人,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一处听从她的指挥。
身下的路颠簸得更加厉害,她的头和身体不时被重重掼到后厢上,痛感在药效下变得很钝。这样的状况仿佛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她身下的车子猛地撞上了什么东西。
“砰”地一声巨响后,她感觉风静了,然后有很多人撕心裂肺喊他的名字。半梦半醒间她仿佛站在了上帝视角,她看到了月亮下的火光,还有火光中的他。
剧烈的惊恐和心痛向她铺天盖地袭来,她沉沉淹没在里面疾速下坠快要溺毙。
不知过了多久,深不见底的黑暗里隐约透出一丝微光,他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逆着光慢慢向她走来。
眼前的画面似梦非梦,赵清浔半阖着眼,在朦胧中看了他一会儿,轻声喃喃:“你回来了。”
那道身影在她床边坐下,渐渐凝实。赵清浔迷迷糊糊抱住他,漆黑眼睫微湿。
他轻轻抚她的脸,半晌,低声问:“又做噩梦了?”
赵清浔闭着眼往他身上靠了靠:“嗯。”
纪淮澈轻轻抚她的背:“不怕,都过去了。”
她静默埋在他怀里半天,擡起脸:“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她住院这段期间他既要陪床又要上班,他自己的住处太远不方便,最近一直都住在她家,狗也是他和姚伽两班倒地照看。
昨天他去临市参加朋友长辈的葬礼,原定要明天才回来。纪淮澈揉揉她的后颈,解释道:“他们家出了些事,计划有变,吊唁临时从三天改成了一天。”
“你房东好像以为是你家里的葬礼,还跟我说节哀。”
“我没跟他细说。”
他的租期在这个月底,房东着急卖房可最近行情不好,今天好不容易有人来看房,一定让他在家里留个人。
赵清浔又问:“我说你这周会搬走,没问题吧?”
他点了下头:“嗯,我东西不多,一趟就搞定了。”
“之后呢?”她问。
他叹口气:“之后就要寄人篱下,看你的眼色生活了。”
赵清浔抿嘴轻笑一声,抱住他的脖子。
他抚着她的头发,轻声问:“今天头疼了吗?”
她把脸埋在他颈间点了点头:“疼了两次。”
当时她被送到医院时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被注射的药物之前没有过记载,医院跟毒检的专家一起紧急开了两轮会议才最终确定下来治疗方案。
她昏睡了三天后慢慢转醒,醒来后一直神思恍惚,不停地做噩梦,脑子里像是蒙上层泥泞的雾,注意力根本没办法凝聚,对别人的话要半天才能迟钝做出反应,人也对治疗的药物有很强的排异感,一直呕吐吃不进东西,脸颊迅速消瘦下来。幸好的是这种药物没有发现依赖性,她住院这段时间一直在观察脑部神经的损伤和后遗症,到现在为止,除了时不时地会头痛,她注意力分散的时刻越来越少,只是偶尔会不自觉放空。
这一次她是单独贸然行动,但好在最终功大于过,冯川被成功拦截,那个洛哥是他们这几人中的技术宅,那张内存卡里的东西是他们网站的后台数据和会员记录,换句话说也是他们的交易记录和客户资源,有这个东西在,就算公安将他们的网站打击关闭他们只需要换串代码就依旧可以迅速东山再起。
当时她找到内存卡就预想到了自己可能会走不出夜店,所以她用相机里的内存卡替换了打火机里的那一张,而真的内存卡被她藏在了房间的画框里,并告知给了纪淮澈。
医院的检查结果出来后单位给她批了长假,不上班的时候纪淮澈能陪着她,但赵京唐不放心她白天没人照顾,很担心她一个人在家烧饭或者过马路时也突然放空,引发火灾或者车祸。
赵清浔有些哭笑不得,宽慰他不要过于担心。他低头削水果时,她看到他潮湿泛红的眼底,和她刚苏醒过来时在纪淮澈脸上见到的一样。
那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放下了,不是跟她的父母和解了,而是跟她自己和解了。
她的人生还有很长,这世界上最爱她的人恰巧是那个能陪她长长久久走到最后的人。她手握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幸运,愿意跟自己过往的一切和解。
赵清浔默默抱紧身前的人,在他身上眷恋地轻嗅了嗅。
关于那一天,她的记忆最后停留在悬崖上的那一声巨响上,后来的事情她是在他队员来探病时听说的,付朗讲起这件亲身经历时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当时我心想,完了,凉了,这回澈哥是死透了,那么高的悬崖,那么大的火,他又不是孙悟空怎么可能死里逃生?”
“但是我们几个都跟了他很久,在那个当下做不到冷静接受这件事,其他同事把你送去医院后我们就在那里一直一直喊他的名字,喊到嗓子都哑了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我当时都快哭了,坐在地上真是悲从中来,心想澈哥虽然平时脸臭了点嘴损了些但待我不薄,以后我每年得去看他父母一次,然后我正想着给他爸买什么酒呢,突然听见好像有人叫我名字。”
“我还以为我幻听了,但是我身旁的人也都听见了。那一瞬的感觉真的就是像梦一样,简直是喜极而泣,然后我们趴在悬崖边儿上七嘴八舌回应他,他还嫌我们吵很不耐烦,让我们肃静,去找绳子,拉他一把。”
“嫂子,你敢信?那车掉下去的时候竟然挂树上了,他爬出来之后树断了车着了,他虽然十分惊险但啥事没有,六十米的悬崖掉下去落个虚惊一场,什么叫大难不死?什么叫人定胜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