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鬼捉小鬼
沈鸿薛在大厅里又等了大半天,那个浑身散发臭味的男人没有再来。他问过替他抓药的小药童,他带来的方子不是经医馆开出,而是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药方。沈鸿薛原想多问句用途,却又怕在手下人面前露了馅,记下几种药材来回了房,一个人默不作声翻起医书来。
天气阴雨了这几天后少有的见了晴,沈鸿薛回房时祝焰不在,他擡头时,一缕阳光从敞开的窗缝里落进房间,透过糊窗的宣纸洋洋洒洒照亮整个屋子。
沈鸿薛不管祝焰去哪里,他去哪儿也自然不用跟他招呼。只要晚上时候他能回到这儿来就行。
医书厚重,他一页一页找起来费时费力,看得头昏眼花之际不忘擡头起来看看不远处的那棵玉兰花,还没开,但也已经足够他休息。
他就这样擡头看了几次,恍惚间想起皇宫里也载种着不少的花,此刻应该也都结出了花苞,探着枝丫往朱色的宫墙外延伸。
他曾驻足看过几次花,然后毫不留情的从一片落花里踏着泥将它们全都踩烂,留下一片潮湿的泥泞气息,几乎将花香都掩盖。
他的府上也种着许多花,但他几乎不怎么回府,如今已经忘却他的窗外到底都有些什么花什么草。
沈鸿薛忽然很想重新回到年少时候,他抱着剑,靠着墙角,窝在角落里听着屋内夫子枯燥难懂的史书学经,一双眼看向远处的园林,入眼尽是一片明媚的春色。
那是他荒芜人生里最温热的一段时光,仿佛都被春光沾染上些许暖意。
祝焰回到房内时候,沈鸿薛撑着脑袋,头发偏到一边,睫毛轻轻的颤动着,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外面吹起一阵风,糊窗的纸被吹得哗哗响,但桌上的人依旧没半点动静。
他看了一会儿案几上的人,最终还是放轻了动作,将手上新买来的两床被子放上了床榻。
云锦柔软,和魑魅宫里几乎没有什么差异,祝焰的动作实在是轻巧,几乎没发出半点声音。他伸手放下撑起窗户的杆,绕过案几前的人,重新朝房门的方向走过去。
或许是方才的风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有几丝扎进了眼睛,睡梦中的人发出几声哼哼,听不真切。
祝焰关门的动作缓了缓,重新走到他身边,蹲下来同他平视。
苍白的脸,苍白的嘴唇,整个人形销骨立,满身伤痕。眼睛最好看,水光潋滟,却不是潭生机盎然的,冰消雪融的春水。
就好像他这个人一般,像被囚于方寸,了无声息的山野深潭。
祝焰伸手将他眼前的头发撩开,那双眼睛毫无征兆的睁开,同他四目相对。
他无声的笑了笑,再靠近些几乎都要碰上他的鼻尖。
“干什么。”
“看不出来吗,当采花贼啊。”
椅子在地上拖动,发出难听又尖锐的吱呀声。沈鸿薛往后抽身,同他重新拉开距离。面前乱了页的医书被他翻回最初的位置,他将那张小药方压在书下,对照着书中的记载一一翻看起来。
“这药方安胎定神的。”
祝焰还站在他身后,瞥到一眼其中几味药材,决定再大发善心帮一把沈鸿薛。
“你不是不懂人间的医书吗。”
沈鸿薛翻书的动作没停。
“是不懂。”祝焰走向门口,带起门时留下最后一句话。
“鬼界一尸两命的鬼魂我见过不少,她们懂。”
沈鸿薛手上动作终于停下来,门在此时被祝焰彻底关上。窗户外隐约的翠色人影同那一团萌芽的鲜绿混在一起,然后彻底消失在一片朦胧中。
他将药方夹回书本,指间的红线一闪——是祝焰的灵力又流到他身体里了。
因为昨夜那几个野鬼的叨扰,他睡得不好,神思被伤得不浅,不然也不至于刚刚看着书都闭上了眼。
祝焰的灵力对于他而言已经不再澎湃汹涌,此刻残破的身躯已经适应了鬼王柔软阴凉的力量,肆意在体内游走,偶尔为他调动调动精神。
眼睛有些刺痛,他伸手去揉,被那几根不听话的头发挡住了动作。
原来刚刚是在帮他理头发。
沈鸿薛将书放回书架,路过床榻。原本叠好的被子鼓起一大团突兀的包,他走过去一把将面上那两层拎起来,发现是崭新的被褥。
手感很熟悉,是云锦。
他抱着那两床新被子,怔楞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等他回过神来时候,那抹浅淡的笑意已经消失。他将其中一床抱出来,从柜子里取出厚棉絮铺到地上,又复上那床云锦。
华贵柔软的锦被就这样被他扔在地上,他站在原地看了会儿,觉得一阵于心不忍。
毕竟他现在受惠于人,要钱没钱,要命没命,祝焰是他名正言顺的大金主。
沈鸿薛纠结了很久,祝焰去而复返,同内院的两个小药童玩闹起来,似乎在放纸鸢。
风已经停了好一会儿,但外面的欢呼不停,一直叫嚷着再高些。
没风就能稳稳当当起飞的纸鸢,在这里除了祝焰,大约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
沈鸿薛弯下腰去,将地上那床可怜的被子抱了起来,又从柜子里翻箱倒柜出许多床用不成的棉絮往地上铺,最后才将那床金贵的云锦放了上去。
放下隔绝里外的纱帘,沈鸿薛朝外室走去。
他路过梳妆台,想将那套挂在外边的灰色衣衫收进柜子里,却莫名被那张明明不甚清晰的铜镜一闪而过,亮光晃了眼睛。
他定睛一看,镜面清澈的折射出他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的一双眼睛。
沈鸿薛这才意识到,他今日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开心。
他为自己找到托词,大约是因为这是他当鬼以来待遇最好的一天,所以值得为之庆幸。
入夜,沈鸿薛坐在白日时候那张正对窗户的案几前,祝焰靠着窗边,一只手撑着桌子,看他提笔写字。
沈鸿薛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写字不好看,也不藏着掖着,抓着一个“鸿”字写了大半张纸。
“你怎么一直只写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