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茶
小女孩的心思总能凑到一起,沈鸿薛扒开门口那几双听门缝的耳朵进屋时,只瞧见两个相对坐着的女孩拉着双手,笑眯眯的一起轻轻抱了一抱。
沈鸿薛知道,这里其实已经不需要他再多嘴了。
但该说的还是得说。
小满见他进来,招呼他来坐。脸上笑得云淡风轻,颇有种告别前尘往事,重新开始的意味。
“吴秀才昨夜,意外死了。”
霜色没想到他一进来就如此直接,吓了一大跳,眼神都跟着惶恐起来。反而是小满轻轻回握了她的手,告诉她没事。
“我知道。天白一路喊进来,听不见都难。”
霜色的话说得委婉,其中带着点糊弄的意味,没挑明吴秀才昨夜被一把火烧死的事,只说他人不见了踪影,不会再来找她麻烦。但其实别人早就听了个清楚,倒显得她的隐瞒有些多此一举。
“不怪你,霜色姐姐,我特别特别喜欢你。你是我当了这十七八年人以来遇见过对我最好的人。”
“沈医师也是。”
女孩似乎短短半月就知晓了从前那些欠缺的人情世事,沈鸿薛听着她声音,知道她其实并不像表面那样全部在意,自己一个男人留在这里也是多余,干脆拍拍她肩,放了门口的几个耳报神全进了屋,自己先一步出去了。
热闹从屋外到屋内,围着的人换了,喧嚷的人没变。
沈鸿薛听着耳边的声音,不知还能在这地方呆多久。他与祝焰本就是被强塞进来的两个人,等这段命格一完,与两人有关的一切都会被抹去,出去云游的那位真正的沈医师也会回到此地,救了小满的人也原应是他。
“怎么,舍不得?”
“我有何舍不得的。”
祝焰跟上他往外走,绕过熟悉热闹的大厅,重新走到街巷上。他就只是跟在他身边,他若多看一眼街边的糕点吃食,他就上去买;他若多瞥一下人群之中围着的杂耍,他便拉着人挤到最前排,将什么喷火变脸套圈全都看个遍。
沈鸿薛总是别扭得紧,这一段时日相处下来,祝焰学会了自行判断。
一直到那家面馆,沈鸿薛手里拎着祝焰不由他分说买来的一大堆吃食,擡头看了看头顶上的匾额。
“想吃?”
沈鸿薛不爱吃面食,再说,手里的吃食已经足够多,哪怕他今夜就走,带回鬼界也够吃上好几天的。
但他点了头。
“想。你上次吃的什么?叫小二上两碗吧。”
祝焰寻了个略微安静些的角落,面上来得快,他还多要了两碟清爽的小菜,推到沈鸿薛面前,将他手里的大包小包全都接过来放在自己身边。
他看着沈鸿薛慢条斯理的搅拌开面上撒着的葱花芝麻,在一片氲氤的水汽里想起昨夜空青带来的另一本册录。
“或许有用,来都来了,不妨一起看看。”
祝焰只知道沈鸿薛这一生短暂,却不曾想还苦楚颇多。
空青带来的那本册录,原是归属在阎罗王手上的轮回命簿。不同于司命手上从出生到消逝片刻的细致,轮回命簿里只会草草提到几句轮回者的生平过往,用于判定身份是否正确,然后签字画押,就能进入轮回道,重新转世进入四界轮回转生。
祝焰看到的轮回命簿里,沈鸿薛那行空缺得厉害,因为没有本人的签字画押,生前活着的时间也不长,短短两三行字,祝焰只浅浅扫过几眼就看到了底。
“幼时父母离世,受人恩惠又得人蒙蔽,消耗半生时光死于阴诡谋划。本应另有命格,但夙愿执念太淡,遂送入轮回,转世重生。”
他被谁蒙蔽?又得了谁的恩惠?
祝焰不信吴秀才的话。人间总爱传些与情爱有关的故事,所以以为同□□有关的谣传便是最大的中伤。他想起不久前沈鸿薛被他羞得脸红的模样,不觉得男宠云云真与他相干。
但谣言另一端那人定同他有关。
人间有帝王,但却不是独独只有那一位。人间山河广袤辽阔,各个势力分裂割据,距离一远,人们口中说的言语都不尽相同,更别提管事的人。祝焰想了想,现下管着脚下这片殷州土地的那个王君,似乎还是个才登基上位没几年的新帝。
人的名字太复杂又太多,他一向记不太清。民间不许直呼君主的大名,他一时半会儿也大听不到。眼神飘忽回面前慢悠悠吃面的人,尖尖的犬齿轻擦过下唇,将想说的话吐露而出。
“你从前,受了很多委屈,都是你那没什么心肝的皇帝干的?”
“为什么这么说?”
沈鸿薛陡然听见“委屈”二字同自己捆绑在一起,莫名有些说不出的奇怪,又听闻后半句对李毓的评价,觉得一阵好笑。
他连人都不认识,又是怎么得出的没心肝这样一个不太响亮的评价的。
“虽说那吴秀才贱命一条死了也无伤大雅,但只因他几句话就让你这般大动肝火,想必那皇帝对你来说应当非同寻常吧。”
“没有。”
沈鸿薛看他面前岿然不动的面,吸满了汤汁就快坨到一起。他想提醒他赶紧动筷子,见祝焰那一脸认真的表情,一时间更相信自己,自己先上手替他搅和开来,又送回他面前。
“他于我有恩,我卖了半条命去还这笔债,现在已然谁也不欠谁了。寻常的确不够,但也算不上太特别。”
“昨夜他说话不中听,我的确不爽快,不过后来他的下场你也看到了。不论新仇旧恨,仇已然了结,都是些前尘往事,没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仇恨一笔勾销,真是看得清楚,心胸宽敞。
祝焰明面里赞他,心里却觉得他并不是真的释怀。他不是觉得沈鸿薛自私小气,而是觉得他太傲,将自己摆得太高,不应当做出这等打落牙齿活血吞的事来。
野猫崽子发了毛,也会反咬住仇敌的手不松口,再不济也会活生生扯下块肉来让对方牢牢长个教训。
但他却说他们两不相欠了。
那他的少时呢,原本应该承欢父母膝下,享受疼爱的少时呢。
面前的面条被搅和得刚好,祝焰心有所疑却住了嘴,架起筷子吃起来。中途伸手去拆了个油纸包,将里面的桂花糕取出来一个掰成两块,塞了一半进沈鸿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