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过往
“先出去吧，方才来了人，大约是进顶层的，跟上去瞧瞧。”
“等等。”
沈鸿薛停在门前，推门的手被祝焰捉住，他怔楞片刻，忽然反应过来。
刚刚哪有必要躲避，分明没人能看见他俩。
沈鸿薛总是不习惯，听见声音便自然做出动作来，祝焰怕他撞上柱子，所以两人才穿墙而过，落进这屋子里。现在去推门极容易被人察觉，两人在黑暗里默默僵持片刻，最后同时笑起来。
“是我的过错，总是忘了你的厉害。”
“怎么进来的怎么出去，走。”
黑暗的走廊里脚步声消失于尽头的房间，沈鸿薛同祝焰一起走到门前，再睁眼已经站在上了枷锁的木门之后。屋内陈设变化不多，唯独桌上多出一樽造型有些奇特的摆件。天色太暗看不清东西，只好循着从前熟悉的机关摸索到暗门所在。
“在里面，进去听听。”
暗示中空间并不低矮，两人顺着通道一路走到正中，不久前人前笑面虎的人正翘着腿靠在椅中，手上的串珠不见了踪影，眸色被明黄的烛火映照出毫不掩饰的阴鹜。面前的人背着手，沈鸿薛定睛看清那双交叠在一起的手，细瘦的手腕不同于男人粗壮的骨节。
那是他从前另一位副官。
陆英进阁的时间晚，见过经过的事也不如他们丰富，但比起陈京墨，她反而少了更多优柔寡断，冷漠坚韧的程度有时总让他在她身上看见些自己从前的影子。沈鸿薛难得对一个人产生欣赏，陆英是其中不多见的人。
陆英留在顶楼他不意外，她能力出众，办事从不拖泥带水，但凡是个长眼睛的绝不会放任这种人才埋没人群。她用得一手好剑法，飞镖暗器的准头也在绝月阁里数一数二。李毓看人眼光毒辣，将陆英送进来时便直接将人送进了顶层。
沈鸿薛后来有所听闻，陆英从前是个驯兽女，一身的功夫没人教，全靠幼时跟大江南北跑的戏团一起驯兽习来。老虎豹子黑熊，见肉就只知撕咬的猛兽，小小的女孩从泛着腥臭的利齿爪牙下艰难谋生，直到最后靠饿肚子省下的钱为自己赎了身，就此留在西津。为了谋生她做过许多事，进宫原本只是偶然，新帝登基，为自己唯一的妹妹广招能手做贴身保护，陆英不懂侍卫的含义，只听人说其中俸禄，便义无反顾的填了名。
一众侍卫里只有她一个盘发的，起初同她一道站立的男人们都忍不住往她身上瞧，眼神里大多是嘲笑与轻视，在几轮考验后全都化作不敢置信。
陆英就这样留在宫里，没隔多久就进了公主所居的宫殿，起初只是守在外室，某一日公主殿下偶然从陛下手下得来只猫，初来乍到让它变得凶恶难亲近，陆英见公主同那猫僵持几日，寻着公主不在的时候，悄悄将那猫带到身边训了些时间。她以为公主只顾着同它玩耍，并不会注意到这些许变化，只当是渐渐熟悉了环境，却不知她的举动曾好几次被公主撞见。
一个寻常的午后，陆英在长廊尽头将自己充当做零嘴的肉干撕下一块送到小猫嘴边，身前却忽然出现一个身影，金线穿花的鞋面，镂空放着香料的底子。陆英擡头，平日里骄慢娇气的小公主笑意盈盈看着她，从她手中扯下半块肉来蹲下身，同她一起逗起了猫。
“你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进的我宫里？”
“奴才陆英，进宫半年了。”
公主头上的步摇轻微晃动，发出点金器碰撞的声音，让陆英想起自己花钱赎身时候将自己钱袋里全部的银两碎金掏出来倒进戏团团长的匣子中时，也是这样的动静。天家礼仪教会了公主无时无刻都需注意自身的仪态，即使在这样放松玩闹的时候，她的背脊也挺得笔直，微微低下脑袋，却绝不左摇右晃，衣摆袖口宽大全都拖到地上，却不害怕弄脏。公主殿里每日都有宫人洒扫，况且她的衣物多到数不清，一件崭新的衣裳穿过两次便弃在一边，脏了也无妨。
陆英忍不住往身边的人身上看去，珠圆玉润的脸庞从未受过任何风霜摧折，浑身上下都找不出一条伤。说不羡慕是假的，但陆英并不嫉妒。
人各有命，她只当自己今生福气不够，而她恰巧比她多出些运气与命数来。
“这猫你训得不错，明日你带着它进我寝殿来。”
公主拂袖离开，留下一阵清甜的香粉气。陆英弯腰下去将长大许多的猫抱进怀里，正要佝偻着身子告退，前方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陆英，站住。”
“从今以后行礼告退，你需得唤我一声殿下。”
她站在树的荫蔽之下，却固执的往前一步走，进到灼热的日光之中，将盘起的发丝都烧得发烫。
“在我手下不可无礼，不会再有下次。”
陆英同公主的牵扯就此开始，从一句训斥她无礼的指责开始。她未曾想过此后发生的一切，风波一仄又一仄，陆英人生中第一次选择屈从，便是从公主殿来了绝月阁。
“黄家那个半月后归城，这宴说到底还是为他设的。”
林玄商将手中的东西往桌上泄力一拍，陆英往前一步，捡起他扔出的珠串来拿在手里。
“我也知黄家根基所在并非一两日可除，江山未稳，可用之人尚未养成，重用黄靖煊是眼下的权宜之计。”
“但我就是看不惯黄家的做派！”
他收回腿猛地站起身，终于有了些毛头小子的样子，抓了抓后脑，气闷的擡手指向窗外破口大骂：“黄姝韫已得后位，我姐姐是出身商贾，但心胸样貌才情从不输人半点，凭什么要受朝堂上那些老泼皮指摘？不是黄家在背后勾连谏言，我根本不信！”
陆英沉默着站在原地，等着他发泄完，然后重新将串子送到他手里。她走上桌前，取过那砂壶来斟出两杯清茶，一杯递他一杯留在手中。
“黄家高门显贵，几朝忠臣，现如今兵权在握，人心所向。礼教伦常在上，他们怎有不维护的道理？”